倪永孝用纸巾抹一下嘴角:“有兴致也好没兴致也好,这么多年来,爸爸在收工后都喜欢来这里吃宵夜,今天我办完事,就来了。”
黄Sir冷嘲热讽:“看来这个位置以后就是你坐了,辛苦你了。”
倪永孝想起昨晚才与爸爸来过这里吃面,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与爸爸过不去的儿女,温文尔雅的他也开始沉不住气:“你们今晚劳师动众,却什么也办不成,我哪比得上你们辛苦?!”
黄Sir闻言,双眼冒火,正要说些什么鲁莽话,陆启昌开口:“今晚不错呀,阿孝,最好以后都是这样,我们不想看见有事发生。”
倪永孝低头一笑,也不说话。
黄Sir看见倪永孝藐视的态度,怒火中烧:“我可不是这样想的,我想开香槟庆祝!”
倪永孝倏然站起,一脸惊怒:“你说什么?”
“我说倪坤死了,我想开——香——槟——庆——祝!”黄Sir歪着头,睁大眼睛抿嘴而笑。
倪永孝狠狠瞪着黄Sir,他发怒了:“你是不是想我向你开一枪?”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韩琛的车子刚驶到,手拿几盒“三个五”香烟下车,急忙走到众人中间,挤出笑脸:“两位阿Sir,今晚倪家已经少了个人,你们还想怎么样?”
黄Sir瞪着韩琛,用指头按了他的胸口一下,韩琛以平静的目光回望他,眼神像隐隐透着审察的意味。奇怪地,黄Sir的眼珠子好像有所怯懦地颤动了一下,转过脸,与陆启昌等回到警车,离开。
倪永孝接过香烟,拆开,抽出三支,点燃。
“爸爸往日就在这里开字花档(6)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盛极一时的一种赌博事业),一元几角的小生意,做到今天,在尖沙嘴无人不知。今天我会好好记住,爸爸的命,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还!爸爸,干杯……”
倪永孝先喝了一口,再向地上祭酒。韩琛、罗鸡,与早就围坐在邻座的韩琛手下一同站起,向倪坤祭酒致意。
众人朝天高举酒杯,面档老板看着此情此景,也和老朋友干一杯。
一切办妥,韩琛坐在车厢中眼望霓虹夜里的尖沙嘴,感触良多。
两年前,倪坤屈尊降驾到屯门找他,原因,直到今天他依然感到茫然费解,但无论如何,倪坤对他恩重如山,这个他不会忘记。
记得在他初到尖沙嘴时,受尽了多少同门的奚落、四大帮会中人的刁难,假如没有倪坤在明在暗的帮助、提携,他知道自己早已性命不保。
有些感觉,是无法解释的,韩琛不知道倪坤的真心是如何看待自己,但他对倪坤的确有一份感情,一份像父与子的感情。
韩琛用掌心擦拭一下眼睛,拿起电话拨给Mary。
“老婆,吵醒你了吗?”韩琛温柔地说。
“不,我还在公司。” Mary的声线有点紧张。
“做到这么晚?”他顿一顿,“刚才说话不方便,你听到倪坤的死讯了吗?”
“唔,听到了,现在情况怎样?”
“没事了,黑鬼他们四个想造反,现在都平息了。”
“那么阿孝呢?”
“没事的,只要我在一天,倪家的江山都不会有事。”
Mary握紧听筒,沉默不语。
“喂?!”
Mary如梦初醒:“没事就好,老公,我回家等你。”
Mary挂上电话,心里郁闷难消,她叹了一口气,把文件收拾好,对着镜子补一补妆,关上灯,离去。
黄Sir回到住所,从冰柜中拿出啤酒,拉开,灌下,不到一分钟,整罐啤酒就喝光了。黄Sir把罐子掐凹,视线不经意地移落到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字画是几年前韩琛送给他的,上面用草书写上“一切法须要无我”七个大字,在旁的小字这样写着——
“若复有人,心不着相,知一切法无我,时时忍,事事忍,坚持耐久,忍之又忍,以至忍而忘忍,无我始得矣。”
不看怒气填胸,一看怒发冲冠,黄Sir决意要尽快铲除倪永孝,他拿起电话,拨给叶Sir。
电话响了很久,叶Sir声音沙哑:“谁呀?”
“叶Sir,阿黄,麻烦你明天就把陈永仁革走。”黄Sir着急地说。
叶Sir半梦半醒,良久才懂得反应,“拜托!现在几点啊?”
“对不起。”黄Sir沉吟片刻,“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算了吧,你已经把我吵醒了,”他顿一顿,“不是说好两星期后才动手的吗?与今天的事情有关?”
“嗯。”
“那好,你总有你的理由,明天你来找我,一起吃午饭吧。”
“嗯。”黄Sir正要挂线,突然想起,“叶Sir!”
“怎么了?”
“生日快乐!”
叶Sir笑了笑:“这家伙!”
教室内,陈永仁立正站在黑板前,叶Sir挨在桌边,看着操场上一群学警操练而过。
“做警察一定要身世清白,27149,虽然你姓陈,这么多年来没有和倪家的人来往,可是你的父亲是倪坤,你还是犯了虚报个人资料的校规。”叶Sir垂下眼帘,心里感到对陈永仁有所亏欠。
半个月前,在挑选陈永仁给黄Sir面试时,叶Sir是以伯乐遇上千里马的心态去想,没料到此时此刻,他却泛起一种亲手把陈永仁送进火坑的内疚感觉。他咬一咬牙,硬着心肠把话说完:“27149,我必须革走你。”
听罢陈永仁鼻子一酸,眼睛通红,叶Sir垂下头,不忍看他,他深深吸一口空气:“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想你见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说罢叶Sir走出课室,一会儿,黄Sir走进:“还希望做警察吗?”黄Sir直截了当问。
陈永仁一脸狐疑,生硬地点了一下头。
黄Sir点了一支香烟,吸一口:“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陈永仁想了想:“我想做好人,Sir!”
黄Sir盯着陈永仁半晌,别个脸点了几下头,把烟吐出:“要做警察,除了做我的帮手,你没有其他选择。”
陈永仁皱一皱眉,猜测黄Sir的意思,见他在课室内抽烟的样子,他突然有了头绪,心头一怔。
黄Sir察视陈永仁的表情变化,问:“你怕黑吗?”
陈永仁咬一咬唇,反问:“因为我是倪永孝的弟弟吗?”
“假若有需要,你会亲手拘捕他吗?”黄Sir再反问。
一阵沉默,在陈永仁脑海中,浮现出母亲临终时的面孔,他扬声说:“我会,Sir!”
黄Sir像是松了一口气,把烟头捻灭:“27149,你现在被警校革走,由今日开始,你在警察学堂的纪录将会被删除,警员档案会转做高度机密资料,只有我与叶Sir知道你的身份。你有三年时间,能够做到多少,看你自己。”
“那么,我怎样开始?”
“等会儿警官叫你做什么,你就拒绝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学警如常在操场进行分组训练,陈永仁为了表示对被安排与体能较差的学员在一起的不满,公然用粗话顶撞警官。
半小时后,在警校大门前,陈永仁拿着行李离开,新入学的学警正在操场列队,接受警官训话。
在这批刚进警校的新学员中,有一张熟悉的脸。他,正是被韩琛派遣混入警队的其中一个少年—— 刘建明。
“进到警校,就要遵守警校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就像他一样。”警官指着垂头丧气的陈永仁喝道,“被—— 革—— 走!”
在门外的陈永仁回顾警校,看见众新生学警,怅然若失。
“你们哪一位想和他交换?”警官严词续说。
刘建明看见警官装腔作势的模样,再环视一眼站在四周的警察,心里有点怯懦,他不禁回头,隔着铁丝网眺望逐渐远离的陈永仁,他在心里叫喊:“我想和他交换。我想!”
其实在两星期前,刘建明仍有最后一个拒绝的机会,那晚Mary问他是否心甘情愿做卧底,但当时的他只顾逞强,现在回想,他不无后悔。
此时此刻,感到前路茫茫的人不止刘建明一个,陈永仁沿警校出口的小径蹒跚地走着,同样是心事重重。
在路的中央停泊了一部房车,是黄Sir的车,陈永仁登上车,关上门。
字花档(6):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盛极一时的一种赌博事业。
在深水埗鸭寮街一间音响店内,两个男人即将相遇。
首先出场的是个不修边幅的三十二岁男人,他头发凌乱,长满胡须,身穿V领黑色汗衫与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左手打了石膏。他在店中走来走去,摸摸这喇叭,拆拆剥剥那连接到扩音机上的讯号线。
此时,一名打扮截然不同的男人走进店铺。男人三十一岁,外貌俊朗不凡,头发熨贴,身穿用料上乘的黑色绒布西装,他站在数十部音响前鉴赏片刻,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便开口嚷叫:“有没有人呀!”
本来蹲着身的陈永仁从喇叭后探头出来,脸上并没挤出售货员应有的笑容,刘建明有点错愕,笑着指了指他面前的那部音响问:“不好意思,我想试试这部。”
刘建明错愕,并非因为觉得面前的男人没礼貌,原因,是他感到陈永仁有点儿面熟,可却无法具体记起。
十一年前,刘建明与陈永仁在学校缘悭一面,以后,其实两人碰过两次面。
第一次约莫在九年前,那时刘建明还是个高级警员,在一次黑社会集体斗殴中他曾经拘捕过陈永仁,还替陈永仁打过指模,可当时陈永仁老是低着头,所以两人互无印象。
第二次碰面,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一个街上的面摊。当时灯光昏暗,形势千钧一发,两人都无暇扫视四周,都把焦点落在倪永孝与韩琛身上。
况且,所谓相由心生,在这几年间,两人的生活都出现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们的外貌,也随之改变。
“习惯用什么喇叭?”陈永仁问。
“没固定的,有没有好的介绍一下?”刘建明说。
陈永仁望着男人所指的胆机摇摇头,上前两步拍拍另一部胆机:“这部港产音响,万多元,”他边说边插上电源,接上喇叭线,按下CD机的播放键:“接近千余元的国产线,与十几万的欧洲货不相上下,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一言以蔽之,痛快!”他轻拍刘建明的肩膀,示意他坐到沙发上,“来,过来听听。”
旋律响起,刘建明一怔。虽然歌曲是经过重新灌录的版本,但这首老歌,他实在太过熟悉,无论是什么版本,一听,他便能够认出来。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掠动琴弦
那一段 …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返回我的心坎……
像站在浮沙上,刘建明迅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而且无法自拔。
这首歌,是Mary最喜欢的歌,她把这张心爱的CD,送了给我。
我爱Mary,而且从小就爱她,当初我跟随韩琛加入黑社会,也是为着要守候在她身边吧。
十个黑社会老大,九个都爱花天酒地,我希望韩琛也是个寡情薄幸的家伙,我希望终有一天,Mary会发现韩琛对她不忠,转而投进我的怀抱,是偷偷摸摸也好,是名正言顺我也不怕。为了Mary,我连倪坤也敢杀,假如她肯做我的女人,我会不惜一切——或许你认为我的想法幼稚,但在七年前,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的确无时不刻都这样希冀着。
一九九五年,韩琛落难泰国,Mary在香港被倪永孝追杀,受了伤,住进我在屯门海边的避难屋。我替她洗伤口,照顾她起居饮食,那几天,我与Mary过着二人世界,心里乐不可支。
那天,我在外头购物回家,无意间看见Mary在房内更衣,她只戴着胸罩,我看罢,一直压着的欲念几乎无法制止。
Mary看见我回来,立即破口大骂,她质问我为何要欺骗她,讹称琛哥在泰国安然无恙。
当时在外边流传甚广,韩琛在泰国已遭逢不幸,我没有把事情告知Mary,因为我怕她会做出傻事。
Mary两眼泛着泪光:“我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现在我的男人死了,我无论如何要为他报仇!我今晚就要乘夜机到泰国。”
当我得知韩琛的死讯后,我也挣扎过想把事情如实说出,我盼望Mary在知道韩琛死了后,会转为接纳我。然而,最终我还是选择不说,就是怕Mary会有这样的反应—— 显然,为了韩琛,Mary愿意豁出生命,这是我不想听见的。
“不去可以吗?”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算了吧,建明,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们。”说罢Mary把连身裙穿上,我变得激动,推门进房。
“我是说,你不去可以吗?”
大概我的眼神相当狰狞,Mary有点畏惧,但旋即镇定下来,她拉起连身裙的拉链,定眼望着我。
我决定豁出去:“其实你跟随了琛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