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警察”。
当天晚上,她回到公寓,又在被子里辗转反侧的时候,重复说了一次。
“警察……”
杏子原本就有爱钻牛角尖的毛病。
我不晓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但是和佳夫成为男女朋友之前,她在职场里就是出了名的既神经质又有洁癖,而且很容易激动。
佳夫和同事们一起喝酒时曾经聊起杏子: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工作也很认真——虽然同事们嘴巴上这么说,但是他们似乎对杏子抱着不怎么正面的看法。
“怎么说——有点那种,一触即发的感觉。”
只是传票上忘了盖章这种小时,她都会脸色大变,甚至还说“你是故意不盖章,想妨碍我的工作是吧”这样的话。尽管她不是大哭大叫地说,而且嗓门也小,但很明显地是气愤难耐,却又要硬压抑着,弄得浑身颤抖。
“不一会儿,又没事一样笑嘻嘻的。唉,平常是很温和啦。我不讨厌。可是,那一型的总教人觉得难搞啊!”
然而有趣的是,佳夫会对杏子感兴趣,受她吸引,似乎正是因为她的那种不安定。可能是让他产生一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的心情吧。
其实相模佳夫对杏子而言,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杏子完全依赖佳夫,而且能够在他的羽翼之下,她也就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妒忌。
吃醋,是因为对自己没有自信,同时也是因为不安。杏子这个女人仿佛只在体内培养不安,成天都在瞎操心。她在意佳夫的一举一动,佳夫只是在走道上和其他女职员稍稍谈笑,她就会哭号指责。
“你喜欢上别人了,对不对?”这是她的口头禅,接下来是:“你已经不在乎我了,对不对?”她每回这样,就只能让她尽情倾吐(虽然说的话都一样)直到发泄完毕,否则根本无法说任何有建设性的话。
佳夫真的非常有耐性地陪着那样的她。佳夫也是个不起眼的男人,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强烈吸引异性的魅力。正因为如此,被杏子需要,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快感。
而且,只要杏子不钻牛角尖地胡乱说话,她其实是个深情的奉献型女性。她很会做菜,而且似乎很快就记住了佳夫的喜好。
即使是小事,她也总是很注意。例如,她经常头痛,有习惯服用的止痛药,然而她已得知佳夫不适合那个牌子,就准备了他说不错的牌子的止痛药。
佳夫也是,明明还年轻,却有老古板的一面。
有一次,杏子在晚上要剪指甲,却被他委婉地劝阻了。他说这样不吉利。(委员长注:有古语说晚上剪指甲,就会和双亲永别。)杏子一开始虽然取笑他,之后却一本正经地听话,从此不再晚上剪指甲。
还有许多其他的例子。例如,在墙上钉图钉或钉子,要先说“如果这里是鬼门,请多包涵”;加水时不可以顺序颠倒(不能用热水加冷水来调整温度);茶壶不可以没盖盖子就倒茶……
现在想想,佳夫说起这些迷信的事时,应该相当乐在其中吧,杏子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所以佳夫可以享受到教导他人的乐趣。而且对方是杏子,不但不会嘲笑他“像老头子”,还会正儿八经地聆听,依照吩咐。
对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我是个沾染了相模佳夫的血的钱包,但是怀里还放着别的东西,不过我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那一直是个谜。
那应该是佳夫过世前两、三天的事。他因为外务,经过工商区,走进地下铁人形町站附近的咖啡厅。
在座位坐下时,佳夫好像在那里捡到了上一个客人遗忘了的东西。我只能说是“好像”,那是因为我被放在他的外套内袋里无法看见的关系。
佳夫捡起它,想了一下。
“嗯,怎么办呢?”他甚至这么喃喃自语。
不过,他好像把捡到的东西放在桌角,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然后静静地喝咖啡。此时,呼叫器响了。他急忙去打电话,很快就回来了,然后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可能是有急事找他吧。
接着他又想了一下。他似乎是停下动作,俯视着桌子。
“算了,下次再找时间拿去奉还好了。”
他这么说着,将捡到的东西收进我装钞票的地方。
那个东西包着一张白纸,感觉像是钞票摺小再用纸包住。但是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我就这样一直带着这个莫名奇妙的东西。发生意外的那晚,佳夫去杏子的公寓时也是这样。看来佳夫似乎忘记他把那个东西放进我怀里了。
他去洗澡的时候,杏子用刷子清理外套,顺便检查了一下我的怀里。又不是夫妻,这样似乎稍嫌太过了一些,但是杏子并没有恶意。她应该是想到,如果清楚佳夫的手头情况,就不会勉强到他了。
她发现了收在我怀里的那个失物。她没有拿出来,只是默默地盯着它一会儿,然后将我合上,放回原位。只是这样而已。
记得是接近半夜的时候,她又开始了司空见惯的牢骚(你喜欢上别人了——),那阵子两人只要一见面就吵这件事。佳夫可能也受不了了,有时也会演变成快吵起来的局面。
虽然杏子的嫉妒没有恶意,但她却非常死心眼。她总是担心“我会被抛弃”,幻想佳夫或许会被别的女人抢走,老是神经兮兮的,就像充满了静电的门把一样,一触碰就会迸出青色的火花。
而那天晚上,佳夫从杏子的住处回家途中死了。
这对他而言,也是个意外且遗憾的死吧!佳夫应该牵挂着杏子,死不瞑目才对。她需要他。
我被交到杏子的手中之后,装钞票的地方依然放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既没有将它拿出来,也没有把它丢掉。话说回来,却也没有珍惜的样子,或许她已经把它给忘了。
真是不可思议。那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办法看见自己怀里的东西,虽然能够感觉到,但是它只是个薄薄小小的四角形的东西。我完全猜不出它会是什么。佳夫说“下次再找时间拿去奉还好了”,是借来的吗……
现在,在黑暗种杏子又翻了个身。她在做梦吗?还是睡不着呢?
杏子,要找警察也好,总之今晚先睡了吧!
杏子梦呓了一声:“佳夫……”
令人吃惊的是,警方的侦办负责人竟然愿意抽空见杏子。
这是第二天的事。杏子特地出门,来到侦查塚田早苗命案本部的警察署。她到底打算怎么说明?我担心得不得了,意外的是警方却很快就明白了。
不,或许他们已经焦急到连一根稻草都不放过的地步了。
她被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逸子上坐下。又被放进皮包里的我无法得知周围的情况,但是这里该不会是侦讯室吧……
里面有两名刑警,其中一个上了年纪,另一个似乎还年轻。主要是由上了年纪的那位问话,年轻的那位只是偶尔插嘴发问而已。
感觉上这两个人都不凶悍。我为杏子感到高兴。她非常敏感,全身上下充满了许多失眠的夜晚所产生出来的许多不幸的静电,若是不温柔地对待,就会把彼此搞得两败俱伤。
“我明白你说的话了。”
年长的刑警说。真的吗?我怀疑。
一个正常的刑警应该不会把杏子的话当真。说起来佳夫生前和塚田和彦是否有来往——杏子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一切都是她的揣测,这跟妄想没什么两样。
“雨宫小姐,”刑警说。可能是点了烟,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是百来块的打火机吧?火迟迟点不着,谈话因此中断了一会儿。
杏子很安静。我一想到她现在的心情,就觉得难受。
“你刚才告诉我们的事,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杏子回答“是”,语尾有些发抖。
“嗯。”刑警说道。他好像在抽烟。
年轻的刑警插嘴说:“你不觉得是你多心了吗?”
“我不晓得。”杏子声音微弱。“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这次换刑警们沉默了。
“只是,佳夫不是个会开车打瞌睡的人。”
“人总是会有大意的时候——”年轻的刑警说到一半,好像就被年长的那位制止了。杏子继续说道:
“他是个非常一丝不苟、小心谨慎的人。他是跑外务的,白天都在开车,所以就算感冒,他甚至也不吃药——因为会想睡。”
确实如此。佳夫这个人一直很注意这些事,几乎到了有些胆小的地步。
“而且他也非常清楚车祸现场那里的视野很差,非常危险。他来我的住处时,一定会经过那里,我也曾经坐在他的副驾驶座路过那里,我们经过时总是说;‘这个停车场的位置好危险啊!’”
“可是,就算塚田和彦杀了你的男朋友,”年轻的刑警说,“他又怎么办到的呢?相模佳夫并不是被人刺杀,也不是从高处被推落,而是开车时有所闪失。你说塚田要如何才能让他开车闪失呢?”
“我不知道……”
杏子的声音开始透露出只有平常听惯她声音的人才能察觉的烦躁。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那方面的专家。我只知道他是被塚田和彦杀害的,因为佳夫不是个会开车打瞌睡的人啊!”
仿佛祈祷一般,同样的话一再重复。年长的刑警似乎相当懂得拿捏时机,他稳重地说:
“我们非常明白。”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刑警或许很习惯应付像杏子这样的女人——不是用那种故意讨好的口气,而是始终保持认真、诚恳的态度。
“我们会调查看看的。这或许会是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杏子道谢之后,将佳夫的几张照片交给刑警。那是和塚田和彦合照的照片。
回去公寓的路上,杏子走的非常慢,屡次停下脚步。她好像不是在看精品店的橱窗,也不是站着翻阅书本。她是心不在焉地边想边走吧。
来到某个十字路口,她突然喃喃地说:“被杀了。”
我想像着周围的人一定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而感到不忍卒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自从佳夫死后,她就一直站在正常与疯狂之间的临界点,有时趔趄,有时脚踩空。
大约两个月前,她在车站等电车时,突然坐倒在月台上嚎啕大哭;由于经常恍惚,她曾经有两次在百货公司和超市被怀疑顺手牵羊,因为她的手里拿着商品,忘了去收银台结账,人就这么晃走了。
总算回到了公寓,杏子连衣服也没换,把装着我的皮包放在桌上,好像就这么倒在床上。不久之后,我听见睡着的呼吸声。
尽管那似乎并不是多么安稳的睡眠。
“我们有个提议。不,应该说是请求比较恰当。”
几天后,那两名刑警来到杏子的公寓这么说道。
今天负责问话的仍然是年长的刑警,年轻的刑警也不帮腔,只是坐在一旁而已。
“我们想请你和塚田和彦见面,可以吗?”
令人意外的发展。
“我去见那个人,然后呢?”
“我们想看看他的反应。”刑警直率地说。“他很会演戏。唉,你看过电视,这点应该也很清楚,他就是那种人。如果只是一点小事,他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不过,这次是个机会。可以请你务必和他见一次面吗?我们会安排的。”
杏子虚弱地说:“可是,要用什么理由去见他?”
“不需要理由。”刑警安抚地说。“他和森元法子现在是两个案子的关系人,正被我们侦讯。只要下次侦讯他们时,你也在场就行了,可以吗?”
很长的一段时间,杏子都没有回话。我担心她是不是又陷入恍惚了。
此时传来她站起来的声音。
“对不起,失陪一下。”
她去了洗手间。这阵子她经常这样。心灵的失衡,似乎也影响了身体。
她离开之后,年轻的刑警用一种仿佛只用单边嘴巴说话的含糊声音说:
“组长,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年长的一方点燃香烟。
“可是,你也不是全盘相信她的话吧?怎么想都没道理啊!不管再怎么查都无法证明相模佳夫和塚田和彦大学毕业后还有来往啊!”
“什么不管再怎么查,你太夸张了,不是才这两、三天的事而已吗?”
年轻的刑警心虚了,“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到时候又得住院喽!”
年长的刑警故意“呼”地一声,吐出烟来。看样子是个不好惹的人。
杏子回来了,她拉开逸椅子,轻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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