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为你们说一个人不能把鼻烟、钟表机械、蜡烛和发亮的宝石合情合理
地联系起来,我才这么说的。十条虚伪的哲学理论可以适合于世界,十条虚伪的庸
俗理论也可以适合于格伦盖尔城堡。但是我们要的是对城堡和世界都适合的解释。
难道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克雷文笑了。弗兰博也微笑着站起来,走到长桌子的尽头。
“第五、六、七项等等,”他说,“是更丰富多彩而没有一点启发性的。是一
组奇特的收集品,不是铅笔,而是铅笔芯。一根毫无意义的头上裂开的竹棒。这也
许是犯罪用的工具,只是没有什么罪行。仅有的其它东西是几本旧的弥撒经本和寥
寥无几的天主教画片。我想,这些东西该是这家人的祖先从中世纪留传下来的——
他们的家族自豪感比他们的清教徒生活准则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只能把这些东西放
进博物馆,因为它们已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了。”
屋外,强劲的暴风驱动着一堆堆可怕的云团,贴着格伦盖尔城堡漫过,使整个
城堡和松林都变成一片黑暗。布朗神父这时拿起几张被烛光照亮的纸头,但并不给
予检查。他在乌云尚未过去之前讲话了,但是那是一个全新的人的声音。
“克雷文先生,”他的话声仿佛使他年轻了十岁,“你有一份准许检查那座坟
墓的搜查令,是吧?我们搜查得越快越好,把这件可怕的事追查到底,不可延缓。
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动手。”
“现在,”侦探吃了一惊,说道,“为什么现在?”
“因为这非常严重,”布朗回答,“这不是弄碎鼻烟或弄松碎石子的事,那样
做可能有一百条理由。我们这样干,我知道只有一条理由:这些宗教画给搞成这样,
可不是被小孩子或敌视基督教的人,因为没事干,一时兴发,或是因为抱有成见,
而蓄意把它们弄破、撕破或抓破;它们是被小心地弄坏的——而且给弄坏得很奇特。
幸免于破坏的唯一地方是耶稣对圣婴头上的光环,咄咄怪事啊。因此,我说,让我
们带着搜查今,拿着铲子和小斧头,赶快去弄开那口棺材。”
“你是什么意思?”伦敦警察官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小个子神父回答说,他的声音在大风怒吼中稍微提高了一点,
“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最大的恶魔这个时候也许正坐在城堡的塔楼顶上,像一百头
象那么大,像《圣经》‘启示录’上的末日恶魔一样在吼叫,而这底下的什么地方
有黑魔法。”
“黑魔法,”弗兰博低声重复道。因为他太有知识,不能不懂这种事,“不过
这其它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哦,我想是一些可诅咒的东西吧,”布朗神父颇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就
应该知道呢?我怎么能猜出这底下的谜团呢?也许你能用竹子和鼻烟来折磨人,也
许疯子贪求蜡烛和钢锉,也许有一种使人发疯的药品正是用铅笔芯做成的。我们揭
开奥秘的捷径就是到山上去掘开那坟墓。”
他的同事们几乎是情不由衷地服从了他并跟着他走。走到花园里的时候,一阵
大风几乎是劈面吹来,使他们顿时清醒过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像自动化机器一样
地服从他。克雷文找到一把小斧拿在手里,搜查令放在了贴身口袋里。弗兰博扛着
古怪园丁的沉重铲子。布朗神父则拿着那本镀金的书,天主的名字已经从上面撕去
了。
上山到教堂院落的小路虽然弯弯曲曲,但很短。只是风吹得人们走路时似乎特
别吃力,使得路也显得长了。他们爬上斜坡,看见远处、再远处都是松林的海洋,
重重叠叠,无边无涯,在风力之下,树冠齐齐地都歪向一边。可以想象,松林发出
的这种声音,简直就如同是那些失落的,到处徘徊的异教徒的呼喊与哀号,他们在
这片失去理性的森林中游荡,呜咽,永远找不到重返天堂之路。
“你们看,”布朗神父用低沉而轻松的声调说,“苏格兰人在苏格兰存在之前
是一群古怪的人。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仍然是一群古怪的人。我想他们在史前时期是
崇拜恶魔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但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欣然接受并求助于教
神学的缘故吧。”
“我的朋友,”弗兰博有点冒火了,“你这一套有什么意思?”
“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同样绷着脸说,“所有真正的宗教都有一个标志:唯
物主义。现在,魔鬼所崇拜的是个十足的,名副其实的宗教。”
他们走上了有点野草的光秃秃山顶,这一块不毛之地处在呼啸怒吼的松林之外。
一堵简陋的围墙,一半是木料,一半是铁链,在风暴中哗啦哗啦地响,仿佛在告诉
他们已经到了大地的边缘,到了督察克雷文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角落。弗兰博把铲尖
插在地上,身子靠在铲把上。这时,他和克雷文两人几乎都像那摇摇晃晃的木料和
铁丝一样在震动着,脚踏着又高又大的、已经衰败得变成银灰色了的野草冠毛。有
一两次,这种冠毛被风吹起,飞过克雷文的身边,这时他总要轻轻跳开,仿佛那是
枝箭。
弗兰博顶着风的尖叫,把铲尖插进下边的湿土里,然后又停下来,靠着铲把,
像靠着手杖一样。
“接着挖呀,”神父很温和地说,“我们只是想发现事实,你怕什么?”
“我怕发现它。”弗兰博说。
伦敦侦探突然以欢快的声音高声讲起话来,这时他显然很高兴:“我奇怪伯爵
为什么会真的把自己这样藏起来?我想肯定有些讨厌的难于言表的原因。莫非他是
个麻风病人?”
“比这还要坏。”弗兰博说。
“那么你以为是什么?”另一个人问,“会比麻疯病人还坏?”
“我想不出。”弗兰博说。
他沉默不语地狠狠挖了几分钟,然后以哽塞的声音说:“我恐怕他已经变了形。”
他心中感觉盲目,但却继续狠劲地挖。风暴已把浮在山峰顶上,遮得天空十分
低暗的灰色云团吹散开,露出一片一片有微弱星光的灰色夜空来。正当此时,弗兰
博把一口没有加过工的粗木棺材清理出土,把它搬到草叶稀疏的泥地上。克雷文手
持斧头走向前,一根树梢碰到了他,使他退缩一下。然后便坚定地大步上前,像弗
兰博一样用劲地连劈带扭,直到把棺材盖弄开。棺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灰色的星光
下闪闪发光。
“骨头,”克雷文说,跟着又补上一句,“是人的。”仿佛这是出乎他意料之
外的事。
“他,”弗兰博以起伏不定的奇怪声音问道:“他一切都正常吗?”
“似乎如此。”伦敦官员声音嘶哑地说,然后弯下腰去看棺材,看那模糊不清、
已腐烂的骨骼。
“等一下。”身躯庞大的弗兰博这时忍不住胸部剧烈的起伏,“现在我终于想
到了,这简直就像一个无神论者的梦。”
“天主呀!”棺材边那个人喊道,“他可是没有脑袋的!”
其他两人都还僵直地站着时,布朗神父突然表现出令人惊愕的关注神色。
“没有脑袋!”他重复道,“没有脑袋!”好像他期待的本该是缺少其它器官。
一个无头年轻人藏在这个城堡里,或者一个无头的男人在这些古老的大厅里或
者古怪的花园里漫步。这些傻气十足的景象好像全景画一样闪过他们的头脑。但是
即使在这令人发僵的一瞬间,这个故事也没在他们的思想上生根,因为太不理智。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波澜宏伟的松涛和空中尖啸的风声,像几头筋疲力尽的
动物。他们的思想已经从脑筋中脱缰而去。
布朗神父说:“有三个没头脑的人站在一座挖开的坟墓周围。”
伦敦侦探面色苍白,张开嘴要讲话。然而就像一个乡巴佬张着嘴那样。风的一
阵长啸撕破了夜空。他望着他手中的斧头,仿佛不是在他手里,于是任凭它落到地
下。
“神父,”弗兰博用他很少用的婴儿似的声音说道,“我们怎么办?”
朋友的回答来得像发射炮弹那么迅速。
“睡觉!”布朗神父大声说,“睡觉!我们这条路走到头了。你们可知道睡觉
是怎么回事吗?你们知道每一个睡觉的人都相信天主吗?这是一件圣事,因为它是
信与德的行为结合,是我们的粮食。我们需要这么一件顺乎自然的圣事。有些很少
落在别人头上的事落在了我们的头上,也许最坏的事才会落在别人的头上。”
克雷文张开的嘴合拢来说:“你是什么意思?”
神父回答的时候头转向城堡:
“我们发现了真相,但这真相却没有意义。”
他在他们前面走下小路,脚步前后错乱,这在他是很少有过的。他们回到城堡
后,神父果然就立即酣然入睡了。
布朗神父尽管对睡眠致以了神秘的颂扬,他却是除了沉默的园丁之外,比任何
别人都起得早的人。他抽着大烟斗,注视着这位国艺专家在家庭菜园里无言地劳动。
快到天亮的时候,惊心动魄的风暴停息了,代之以哗哗不休的大雨。园丁似乎想和
他讲话,但是一眼看到侦探,就沉着脸把铲子插进一块菜园圃里,只说了几句有关
早餐的话,就沿着一行一行的白菜走去,把自己关进厨房里。“他是个令人钦佩的
人,”布朗神父说,“他种的土豆让人惊奇,不过,”他以不抱成见的慈悲心又说,
“他也有他的错误,我们谁没有错误?譬如说,他的这一行就没有挖得匀称。”他
突然在一个点上跺起脚来,说道:“这里的土豆我很怀疑。”
“为什么?”克雷文问。让这小个子神父的好新癖给逗乐了。
神父回答说:“因为园丁自己对它也怀疑。他在每个地方都很有秩序地下铲子,
只有这里没下。这里想必有个特别出色的土豆。”
弗兰博抄起铲子,迫不及待地插进那个地方,翻起一铲子上,带起一个看来不
像土豆而有点像煮得过火的怪异的蘑菇。但是它碰到铲子,发出了不会听错的咋哒
声,像个球一样地滚动,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
“格伦盖尔伯爵。”布朗神父哀伤地说,面色沉重地向下望着那个头骨。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从弗兰博手里拿过铲子来,说道:“我们得再把它藏起
来。”然后把头骨拨进土里。神父的矮小身躯和大脑袋靠在铲子的大把上,铲子硬
挺地插在土里。他目光茫然,额头上满是皱纹,喃喃地说道:“但愿能悟得出这最
后一件怪事的意思。”说着身子靠在大铲子把上,手抚前额,就像人们在教堂里做
祈祷时那样。
四周的天空都亮了起来,一片银蓝色。鸟儿在小花园里的树上唧唧啾啾,声音
响亮,仿佛在跟自己讲话。但这三个人却沉默无言。
“唉,我完全放弃,”弗兰博最后吵吵嚷嚷地说,“我的脑筋和这个世界格格
不入,这算到头了。鼻烟,扯坏了的经本,还有这个八音匣里的玩艺儿——怎么—
—”
布朗猛地抬起前额,不耐烦地拍打铲把,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兄弟哦,
行了,行了。”他叫道,“所有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今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对鼻
烟啦,钟表机械啦,全都明白的。从那时起,我从园丁身上弄清楚了。这个园丁既
不那么聋,也不像他装的那么傻。那些零散的东西没有错误。我也误解了那本撕坏
了的弥撒经本,那没有什么罪恶意图。这是最后一件事。挖墓,偷走死人头——肯
定有罪恶意图吗?这里边肯定有魔法吗?这和鼻烟、蜡烛这些十分简单的事联系不
起来。”他大踏步地来回走动,情绪低沉地抽着烟斗。
“我的朋友,”弗兰博自嘲式地说,“你对我得小心点,要记住我曾经是个罪
犯。这个庄园的最大好处就是它的荒凉,我可以自己打定主意,想什么时候行动就
立刻行动。等待这种侦探方法,对我这个没有耐性的法国人来说是受不了的。我一
生,好也罢,坏也罢,总是立刻就要干起来。我总是第二天早上就决斗,我总是当
时付清了账,从来就不推迟去看牙医——”
布朗神父的烟斗从嘴里掉出来,落在砂砾路上跌成三段。他站在那儿,眼珠滚
动着,十足一副白痴相,“主啊!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瓜啊!”他继续说,“主啊!
什么样的呆瓜啊!”然后多少有点像醉了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牙医!”他重复道,“思想陷入深渊六个小时,全是因为我没想到牙医!这
样一个单纯、美妙和宁静的想法。朋友们,我们在地狱里过了一夜,现在太阳升起
来了,鸟儿在歌唱。牙医的光辉形象给世界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