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传来一阵担惊受怕的响动,咣当咣当的敲击声越来越快,撬动声也变得更
为急躁。
接着,这一切突然全停住了,完全中止了,正对着她的头的上方传来了一个男
人的声音,但很奇怪,这声音听起来那么空洞,那么模糊,就好像一个人通过一根
管子在说话。
“别紧张。我们向你过来了。亲爱的,再坚持一分钟。你能坚持吗?你受伤了
吗?你情况很糟吗?就你一个人在那儿吗?”
“不,”她虚弱地答道。“我——我刚在这儿生了个婴儿。”
第六章
身体的恢复就好像是将很不平衡的两个极点作一番调节的一个过程。起先,总
觉得时间老是在晚上,无尽的极地黑夜,一长段时间里只有一两分钟短暂的白昼。
黑夜是睡觉,而白昼则是清醒。接着,一点一点地,白昼在延长,夜晚在缩短。现
在,白昼不再是每二十四小时当中出现多次的短促的时段,它每次都在二十四小时
当中占去了一段长时间,就像白天应有的那样。不久,白昼就从一天的开始一直延
伸到太阳落山以后,并占去了傍晚初始的一两个小时。现在,每天晚上不再出现许
多短促的白日时光,相反,在整个白昼中倒会出现许多短促的夜晚时光。不是小睡
片刻就是打打盹儿。两种极端状况相互作了置换。
康复也是一个与此同时逐步出现的短暂的阶段。身体是逐步恢复的。随着日子
一天天过去,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范围一天天扩大。起先,在她每次清醒时,她能
觉知周围一个很小的范围;她脑后的枕头、床的上面三分之一部分;外侧有一个模
糊不清的脸在俯视着她,离去又复回。此外,人家还让一个很小的形体栖息在她的
胳膊肘里,每次只放一会儿。那是个活生生的温暖的形体,是属于她的。这种时候,
她就会显得比别的时候更有生气。它是食物、饮料和阳光;是她又活过来的生命线。
余下的一切在她脑中没留下什么印象,统统消失在她周围那一片向远方延伸的灰沉
沉的迷蒙之中。
不过,视觉的清晰程度也是与日俱增的。它逐步扩大到了床脚边。接着又扩大
到了床四周像护城河似的房间其余部分,它的底部还没法看到。接着又达到了房间
的墙壁,全部的三面墙壁,眼下没法多看见什么,就到此为止。不过这完全不是因
一种不完全的清醒而造成的限制,那是一种身体禀赋的限制。即便是良好健全的眼
睛也不可能看透墙壁。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一个绝对舒适的房间。不费心思随随便便是决不可能把
一个房间搞到这种程度的。这种舒适随处可见,渗透一切;一切都是无懈无击,完
美无缺:不管是色彩、协调感、声音效果、安逸和气派,还是所有的一切,都让人
产生一种受到庇护的安全感,一种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的感觉,一种发现了天堂、
找到了避风港的感觉,一种不会受人打扰的感觉。由此可见,必定有一种极高的科
学能力和才识渗透其中,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逐步积累的效果,使她内心唯有把它称
之为极度的舒适。
总体效果是一种温馨明亮的乳白色,让人觉得置身于一个荫凉所在,而不是那
种冷嗖嗖的医院的白色。她的右上方有一扇窗户,加上一扇威尼斯式的百叶窗。当
百叶窗卷起时,一道厚实的平板状的阳光照射进来,就像一大块含金的铜矿石。当
百叶窗放下时,一道道分散的光束显得很朦胧,形成了一片迷蒙的光雾,里面飘浮
着大量的铜和金的尘埃,就像一个光环一样粘附在整扇窗户上。在其它时候,人们
把百叶窗板条紧紧地闭合在一起,房间里便是一片凉爽的蓝色的幽暗,而即便在这
种时候,也会让人有一种快意,令人会很轻松地闭起两眼,打个盹儿。
还有,房间里总摆放着鲜花,就在她右边的床头上方。花儿的颜色从不重复。
每天必定有人来换这些花。总有鲜花,但从不会接连摆放上同样的花。先是黄色的,
第二天是桃红的,第三天就是紫色和白色的,到再下一天才又换上黄色的。她变得
总是想望着它们。这使她想要睁开她的双眼,看看这一天会是什么颜色的花。或许
这也是总有鲜花摆放在那儿的原因。会看到一张脸,那人会把花儿端过来凑近她,
让她好好看看,然后再把它们摆回去。
每天她讲的第一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小宝贝。”而或许紧接着会说的第
二句话总是:“给我看看我的花儿。”
过了一会儿又给她拿来了水果。并不是一开始马上就有的,而是稍稍过了一段
时间,待她重新开始有了胃口才送来。水果放在另一个地方,离她稍远些,靠近窗
台那儿。水果放在一个篮子里,篮柄上用缎带扎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挺括地直立
在篮柄上。水果的品种从不重复,也就是说,各种水果的安排或者说搭配从不重复,
水果也从没有一个斑点和瑕疵,她因此明白,每天送来的水果必定都是新鲜的。扎
在篮柄上的缎蝴蝶结也从不重复,由此也可大致推测出,每天的水果篮也是不同的。
每天用一个新篮子,装上一篮子的新鲜水果。
如果说,这些水果的意义在她眼里根本不像鲜花那么重大的话,那是因为鲜花
是鲜花,而水果也就是水果而已。尽管如此,水果的样子还是赏心悦目的,明晃晃
的阳光照射在青紫色的葡萄和绿色的、紫色的葡萄上,使它们具有一种教堂窗户的
光彩;巴特利特梨①带有一抹玫瑰色红晕,这几乎是只有在苹果的黄色果实上才有
的色彩;带着一层绒毛的黄桃;小巧的柑橘;鲜艳的苹果几乎是鲜红欲滴。
①巴特利特梨为一种硕大多汁的梨,原产英国。
每天,安逸舒服地躺在荫凉的、簌簌作响的、深绿色的薄纱织物之中。
她还不知道医院是否会对病人如此体贴入微。她也不知道医院是否会为他们的
病人提供诸如此类的东西;即使是病人的钱袋里只有一毛七分钱——或者说如果他
们有钱袋的话——也会接纳他们住院的话。
有时她会想起过去,回忆过去,重温过去,但过去留下的痕迹已无几多。然而
对过去的任何一点回忆都会让这个房间蒙上阴影,使房间的光明的四角变得黯然无
光,甚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一条条密密的阳光光带变得细弱无力,使她只想把被
子拉上来盖住双肩,因此,她懂得了,应当撇开对往事的回忆,决不再去想它。
她想道:
我在一列火车上。我跟一个姑娘一起呆在一个关紧门的盥洗室里。她还能回忆
起盥洗室里亮闪闪的金属装置和镜面的反光。她能看见那个姑娘的脸;三个酒窝排
列成一个三角形:两边脸颊上各有一个,颏下也有一个。只要她拼命去想的话,她
甚至能重新感觉到摇动和震颤,步子也有点趔趄摇晃。不过这样一想便使她有点恶
心,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她知道了,但
当时她并不知道。她通常就在这一刻赶快把想象转换掉,就好像她头脑里有一个开
关似的,预先阻止自己再去回想那接下来肯定会出现的一幕。
她记起纽约。她记起了那扇敲不开的门。她记起了从一个信封里掉下的那张单
程火车票。这些就是那片会笼罩整个房间的阴影,实实在在的,令人感到异常沉重。
这些也就是使房间里的温度下降的真正原因。每当她回想起这次火车旅行的情况,
她就会想起纽约的另一面。
她赶快闭上眼睛,把搁在枕头上的脑袋扭到另一边,把过去的一切全部从记忆
中摒除出去。
至今为止,现实的一切令人感到相当亲切。在一天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轻易
地得到它。一点不费什么事你就会感受到它。就呆在现在,让过去见鬼去吧。现在
很安全。别贸然地离开它——不管朝哪个方向,向前还是向后。因为那儿只有一片
黑暗,到那儿是没有出路的,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现什么。坐也紧张,躺也紧张,你
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她张开了两眼,重新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兴趣。阳光照进来,阳光是那么厚实、
温暖和有力,足以承受得住一架雪橇的分量,把它从窗台上带到地上。怒放的鲜艳
花朵,扎着蝴蝶结的满篮子水果。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静谧。他们马上就会把那个
小小的人儿带来,让他憩息在她的身旁,她会感受到那种幸福,一种全新的幸福,
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弯起胳膊,不让他再离开你。
让现在就保持这样吧。让现在就这么延续下去吧。别发问,别寻觅,别有疑问,
别去同它争执。付出你所有的一切,紧紧抓住它。
第七章
恰恰正是这些鲜花造成了她的崩溃,又将现在带到了尽头。
一天,她想采一朵花。想从那么多的花上摘一朵下来,把它握在手里,放在鼻
下底下嗅嗅它芬芳的香味;仅仅用眼睛去欣赏它们,大致地观看整体的花束,是远
远不能让人满足的。
这一回花儿移得比较靠近她,而她自己如今行动又较为自如了些。在她产生摘
花的冲动时,她已静静地躺着欣赏它们好一会儿了。
有一朵小花儿,正好朝她这一边垂下来,她觉得她能够采到它。她将身子更向
前倾,整个人完全侧向了一边,然后把手朝那朵花伸过去。
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花梗,在这一压力下,小花儿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明白了,
单用一只手,她是没法把花梗折下一小段的,她也不想那么做;不想把这瓶花搞坏,
她只是想摘下一朵来看一看。因此她开始将花梗垂直地向上拔高花托,花摘了下来,
看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装上去了,这么做时,她的手伸到了最高点,最后又落回
在她的头上。
手敲到了床背,由于她整个人太靠近床背,因此不把头完全转过去,她是根本
无法看到床背的,床背上有什么东西急剧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很危险地马上要散了
架塌下来。
她将头完全转了过去,这一来弄得整个人甚至也稍稍挪开了一些,处在了一个
半坐的姿势——她以前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做过——这样她完全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相当轻巧的长方形金属框架,紧紧扣在床的顶框木上,金属框架的其
余三边都没有用边扣紧。金属框架里有一张平滑的纸片,上面写有字,由于她的手
的撞击,造成了框架的晃动,使她没法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直到晃动停止,她才
看清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
框架一直就在距她头顶几英寸处,但她在这以前从没看到过它。
她的病情记录。
她专注地凝视着它。
突然之间,现在,以及现在所存在的安然无虞全化成了碎片,那朵花从她伸出
的手里掉落到了地板上。
纸片上面写有三行排列得相当整齐的字。每一行的第一部分都是印出来的,而
且都不是完整的字句;每行剩下的那部分则是手写的。
顶上一行印着:“病区——”
接下来写道:“产科。”
下一行印着:“房间——”
接下来写道:“25。”
最下边一行印着:“病人的名字——”
接下来写道:“哈泽德,帕特里斯(夫人)。”
第八章
护士一打开门,脸色就变了。她脸上的微笑立即消失。即便她并没有朝床那儿
走近一步,也可看出她的整个脸色全变了。
她走过去,为她的病人量起了体温。接着她又把病情记录架摆摆正。
两人都没说话。
可房间里却充满着一片恐怖气氛。房间里笼罩着一片阴影。在这个房间里,现
在已不复存在。将来已取代了它的位置。它带来了恐怖,带来了阴影,带来了陌生;
这些甚至比过去能带来的一切更糟。
护士把温度计拿到亮处,仔细看着。她的额头蹙紧了。她放下了温度计。
她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问题,似乎她在提这个问题前已经仔细地估计好了发问的
语气和速度。她问道,“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吗?你有点热度。”
躺在床上的这位姑娘的回答是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她相当紧张,大为惊吓。
“我床上那东西是什么?它为什么放在那儿?”
“每个病人都有一个,”护士温柔地回答道。“没什么,它只是一张——”
“可是——瞧这名字。那是——”
“莫不是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吓着你了?你不该去看它。我们觉得你真不该去看
那边的那个名字。嘘,现在别再说话了。”
“可是那个东西我——可你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