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太热了吧?”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她没回答,音乐声在消失,她正在死去。
他说,“你刚才踩错了步子,恐怕是我的过错。”
“别——”她喃喃道。“别——”
音乐停止了。他们也停下了。
他的手臂离开了她的后背,但他的另一只手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自
己的身旁,就这么停了一会儿。
他说,“外面有一个阳台。到那儿去吧,离开这个地方。我先出去在那儿等你,
我们可以——走走聊聊。”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不能——你不明白——”她的头颈直不起
来了;她一直有气无力地想把头稍稍抬起一点。
“我想我能明白。我想我完全能理解。我理解你,你也理解我。”然后他用一
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强调语气补充道:“我敢肯定,此刻,我们两人相互间的理解要
远甚于在这整个舞厅里的随便哪一对彼此间的理解。”他的语气让她觉得自己的骨
髓都冻住了。
比尔从一边向他们走来。
“我要到我说的那个地方去了。别让我在那儿等得太久,要不——我一定会进
来再次找上你的。”他脸色毫无变化。他的声音也毫无变化。“谢谢你陪我跳舞,”
他说,这时比尔已走过来了。
他没有放掉她的手腕,而是把它交到了比尔的手中,好像她是一样东西,一个
洋娃娃,然后鞠躬,转身,离开了他们。
“在这儿见过他几次。我想,他没带舞伴来这儿。”他不赞成地耸耸肩。“来
跳吧。”
“这一支曲子不跳了。等下一支吧!”
“你没事吧?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是灯光的关系。我想去化化妆。你去跟别人跳吧。”
他朝她笑笑。“我不想跟别人跳舞。”
“你还是去吧——回来找我。等这支曲子奏完后。”
“好,等这支曲子奏完后再见。”
她就在门边瞧着他走开。他向酒吧走去。她看见他走到那儿。她看见他在一把
高凳上坐下,于是她折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慢慢地朝通向阳台的那一排门走去,站在一扇门边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夜色。
在阳台上有许多小圆桌,每张桌边有两三把藤椅,相互间只隔开几码。
在一张椅子上,有一个垂直向上的光点,那是一支香烟在燃烧,它不停地向尾
端燃去,在骄横地向她发出召唤。然后它又给人在等待的不耐烦中向一侧扔去,飞
出了阳台栏杆外。
她慢慢向那个方向走去,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正走上一条漫漫不归路。
她的双脚好像生了根,想用它们的意志力把她拉回去。
在走到他面前时,她停住了。他的臀部坐在阳台栏杆上,斜着身子坐在那儿,
一副随意傲慢的样子。他重复了先前他在里面说过的那句话。“跟你说话的那个男
人是谁?”
天上的群星在晃动。它们在不停地旋转着,就好像满天都是模糊不清的五彩转
轮烟火。
“你抛弃了我,”她强忍住满腔怒火说。“你抛弃了我,就给我留下了五块钱。
现在你又想要什么?”
“噢,那么说来我们以前见过面啰。我就想我们是见过的。很高兴你我的看法
一致。”
“别说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有点搞不明白,仅此而已。我很想把这事
搞搞清楚。那个男人在那儿介绍你时说了一个不是你的名字。”
“你想要干什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唔,就为了那个事儿,”他傲慢却又彬彬有礼地说道,“你自己又在这儿干
些什么呢?”
她第三次重复了那句话。“你想要什么?”
“难道一个男人不能对以前受他保护的人和孩子表示关切吗?你知道,孩子是
没法有什么‘以前’的。”
“你不是疯了就是——”
“你知道并不是这样。只不过你希望这样,”他恶狠狠地说道。
她转过身去。他又用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就像一根鞭子一样抽在她的手腕上,
并留下了深深的鞭痕。
“先别忙进去。我们还没谈完呢。”
她停住了,依然是背朝着他。“我想我们已经谈完了。”
“这该由我来决定。”
他放开了她的手,不过她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听见他又点了一支香烟。看
见自己背后的火光一闪。
他终于开了口,说话时嘴里喷出了浓浓的烟雾。“你还没把所有的事了清呢,”
他不怀好意地说。“我还是莫名其妙。这位休·哈泽德在巴黎娶了——呃——就算
是你吧,——为妻,就在一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我花去大量的钱,费了许多周折在
那儿的有关证明书上核实了这个日期。可是一年前的六月十五日你和我正一起住在
纽约的小公寓房间里呢。我有房租收费单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你怎么可能同时出现
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方呢?”他像哲学家似地叹了口气。“总是有什么人把日子搞
错了。不是那人,就是我了。”接着缓而又缓地说,“要不就是你了。”
一听这话,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她的头慢慢向四周看了看,她的身体仍
然背朝着他。她就好像一个受了催眠术的人,尽管不愿意但还是听着。
“是你寄来那些——?”
他摆出一种和蔼可亲的讥嘲态度点了点头, 好像完成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
“我觉得客气地把这事给你点穿更好些。”
她因厌恶而打了个寒颤,倒抽了一口气。
“我在纽约时,偶然在火车事故受难者的名单中发现了你的名字,”他说。他
停了一下。“我去了那儿,你知道,然后‘确认’出了你,”他以一种不带任何感
情色彩的口吻继续说下去。“不管怎么说,你有许多条理由该好好谢谢我才是。”
他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
“然后我听说了一件事,接着又听说了另一件事,我把这一件件听说的事串在
一起。我先回去了一次——把房租费收据和别的一些东西收拾到一起——然后我出
于好奇,一路赶到了这儿。在我听说了其余的故事后,”他讥讽地说道,“我真给
搞糊涂了。”
他等她作出反应。她一声不吭。最后他好像有点可怜她了。“我知道,”他无
所顾忌地说,“谈过去的时光嘛——这儿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这是个舞会,你急
着要回去,尽情地享受。”
她打了个冷颤。
“我能在哪儿同你碰面吗?”
他取出了一本笔记本,打着了打火机。她误以为他在等着写下她说的话。她的
嘴唇依然抿得紧紧的。
“塞内加路382号, ”他读着笔记本上的记录。他又放回了笔记本。在这过程
中他的手懒洋洋地划了个弧线。接下来是一阵煎熬人的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小心
地建议道:“在那把椅子里靠一会儿吧,要不你会倒下的;看上去你好像站不稳了,
我可不想当着其他那些人的面把你抱进去。”
她用两只手扶住了椅背上部,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
从打开的门里照射到大阳台中央的紫红琥珀色的朦胧光雾暂时暗了一会儿,这
时比尔站在了门口,他在寻找她。
“帕特里斯,该我们上场跳舞了。”
乔治森略略从阳台栏杆上挺了一下身子,以示礼貌,又马上倚坐上去。
她径直向他走去,大阳台上的蓝色阴影掩盖了她有点踉跄的步子。她跟着他进
了大厅。一进大厅,他便用胳膊搂住了她,这样一来她无需靠自己撑着了。
“你们两人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雕像,”他说。“他不可能是一个好同伴。”
在互相缠绕的伦巴舞步中,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是个好同伴,”她乏力地赞同道。
第三十三章
电话铃声在一个极不吉利的时刻响起来了。
他的时间把握得极好。如果他的眼光能透过房子的四墙,看到屋里他们的举动
的话,他就会知道他的这一时间把握得不能再好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出去了。她
刚哄休入睡。她和哈泽德母亲各自呆在二楼的房间里。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她最适宜
接电话了。
一听到电话铃声,她就知道这是谁打来的,是个什么电话。她也知道,她一整
天都在等着这个电话,因为她知道它总会打来的,它肯定会打来的。
她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无法挪动。如果她不去接,说不定电话铃声会
停住的,说不定他会等腻的。不过,这一来电话过些时候又会响起来的。
哈泽德母亲打开了她的房门,探头向外望着。
不过根本不必要她出来了,帕特里斯已经很快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站在了楼
梯口。
“亲爱的,如果你脱不开身,我去接电话好了。”
“不,没关系,妈妈,我正好要到楼下去,我会去接电话的。”
她太熟悉他的声音了。在昨晚前,她已有两年多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然而她对
这声音依然那么熟悉,简直好像在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都听到他的说话声。恐惧
让人的记忆显得格外敏锐。
一开始,他就像一个随意打来电话的人,说话声既讨人喜欢又很生分。“是小
哈泽德夫人么?你是帕特里斯·哈泽德吗?”
“对,是我。”
“我想你知道,我是乔治森。”
她太知道了,但她没作回答。
“你——能在什么地方同你取得联系?”
“我没回答这些问题的习惯。我要挂电话了。”
看来没什么东西能使他改变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别那么做,帕特里斯,”
他温文尔雅地说。“我还会打来的。这只会使事情更糟。他们会奇怪是谁老这么打
电话来。或者弄到最后,其他人会来接电话——你不可能整个晚上守在电话旁的—
—如果必要的话,我就会报出我的名字,并且点名找你。”他停了一会儿,让这话
深入对方的心里。“你还不明白,这样对你要更好些。”
她压住心中的怒火,轻轻叹息了一下。
“我们不能在电话上时间谈得太久,反正我觉得最好别这样。我是从麦克林药
房打来的电话,离你这儿就几个街区。我的车子就停在那儿的拐角处,没人看得见。
在波默罗伊大街的左侧,就在十字路口过去一点。你能到那儿去一下吗?五分钟到
十分钟就行。我不会留你太久的。”
她尽力想使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同他一样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我可以肯定
地说我不能来。”
“你当然能来。你需要到麦克林药房为你的小宝贝买鱼肝油胶囊。要不你觉得
想为自己买些苏打片。我已经看见你不止一次在晚上到那儿去过。”
他静等着。
“我要再打电话来吗?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静等着。
“别这样,”她终于十分勉强地回答道。
她很清楚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
她挂上了电话。
她又走上楼去。
哈泽德母亲没问她什么。在这个家里,他们是不喜欢这样打听的。不过她的房
间门是开着的。帕特里斯觉得,自己没法打她的房门口扬长而过,不去打一下招呼,
就这么直奔自己的房间。这么快就有了一种罪责感?她不好受地捉摸着。
“是一个叫史蒂夫·乔治森的人打来的电话,妈妈,”她进去后说道。“比尔
和我昨晚在舞会上碰到的。他想问问我们俩人玩得开心不开心。”
“唔,他倒还真想得到,是么?”接着她又添了一句,“他一定是那种相当正
派的人,才会这么做。”
正派,帕特里斯郁闷地想着,轻轻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大约十分钟后,她又一次出了自己的房门。这会儿哈泽德母亲的房门关上了。
她本可以没遭到什么盘问地下楼去。可她又一次没这么做。
她走过去,轻轻在门上敲了敲,以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妈妈,我想到那家药房去一下,就回来。休的爽身粉用完了。我也想出去透
一下空气。我五分钟就回来。”
“亲爱的,去吧。我这就跟你道晚安了,免得你回来时我已睡着了。”
她把无力的手搁在门上歇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就想说,妈妈,别让我去。不准
我去。把我留在这儿。
她转过身走下了楼梯。这是一场该她自己去面对的战斗,是不允许由别人来替
代的。
她在那辆车子旁停下了,车子就停在黑黝黝的波默罗伊大街上。
“坐进来吧,帕特里斯,”他亲切地说。他没起身,就从自己的座位上为她打
开了车门,甚至还摆出一副屈尊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