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你是在那儿结婚的,对不对,宝贝?”这是紧接着很随意地提出的又一
个问题。
哈泽德父亲又一次赶在她回答前插了进来,这回他是用一种悲剧性的口气反问
的。“我想,他们是在伦敦结婚的。你不记得他当时寄给我们的那封信了吗?我可
还记得:‘昨日在此结婚。’信的抬头是伦敦。”
“是巴黎,”哈泽德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不对,亲爱的?那封信我还放
在楼上哪,我可以把它取来给你看。邮戳是巴黎。”接着,她很武断地把头朝他一
扬。“反正,这个问题帕特里斯自己是能回答的。”
突然,她脚旁的地面上似乎裂开了一条大裂缝——而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脚
踏实地,一切安然无虞——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转过身子,同时她也不知道该如何
去跨越这条裂缝。
她能够感觉到看着自己的那三对眼睛,这时,比尔的眼睛也抬起来看着她,满
怀信任,希冀她即刻就会作出否定的回答,会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
“伦敦,”她轻轻回答道,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杯子柄,似乎想从中获得某种神
秘的超人的洞察力。“不过那以后我们就立即去了巴黎,去度蜜月。我想,事情是
这样的,他在伦敦动笔写信,可来不及写完,于是在到了巴黎后才把信寄出。”
“你瞧,”哈泽德母亲不无得意地说,“反正,我总有对的地方。”
“瞧,女人不就是这个样吗,”哈泽德父亲惊讶地对儿子说。
比尔的眼睛一直看着帕特里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几乎是不怎么赞同他的父母
的神情;抑或是她的想象?
“对不起,”她用窒息似的声音说道,一把推开椅子。“我觉得我听到孩子在
哭了。”
第二十章
几星期以后,又产生了一次危机。或者说是同样的一次危机,甚至更为临近,
在她走在这条她自己选择的路上时,她脚下始终有着这种潜在的危险。
一直在下雨,越下越大,一片迷蒙。这在考尔菲尔德是很罕见的。一家人全在
她的房间里,跟她在一起,她走到窗前,停住脚朝外面看去。
“天哪,”她很随意地惊叹道,“打从我在旧金山度过孩提时代以来,我还从
没见过这么一片迷蒙的景色。这种大雾我们总是——”
在窗户玻璃的反光中,她见到哈泽德母亲的头抬了起来,于是,没等转回身子
面对他们,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在全无依靠的地方,她又一次冒冒失失地迈
错了步子。
“旧金山,亲爱的?”哈泽德母亲的声音毫无做作,显得相当惊讶。“可我还
以为你出生在——休写信告诉我们说你的老家是在——”她停住嘴,把下半句话吞
了下去;这回她没再说出有助于让人作出选择的话来。相反,她马上不动声色地提
了一个问题。“你是在那儿出生的吗,亲爱的?”
“不,”帕特里斯本能地答道,而且她马上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什么问题。一个
她不可能立时作出回答的问题。
比尔突然抬起头,询问地把头侧向楼梯。“我觉得我听到小家伙在哭呢,帕特
里斯。”
“我得上楼上去瞧瞧,”她感激不尽地接上口,离开了房间。
当她走到孩子跟前时,看到他正酣睡着。他并没在哭泣,人们不可能会听到什
么哭声。她站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深沉地审视的神色。
他真的觉得他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吗?
第二十一章
后来有一天,她缓步在议会大街走着,看着沿街的商店橱窗。议会大街是一条
主要的商业街。她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并不想买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买什么。她
只想让自己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中好好放松一下。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是熙熙
攘攘的穿着入时的逛商店的人们,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们,在一天
上午的这个时分,人群中大多数是女人们。她喜欢她们带来的这种热热闹闹、令人
赏心悦目的活跃景象。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时光,这一短暂的休歇时刻(她到市区,
是为哈泽德母亲办一件事,答应为她买一样东西);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有了这么
个理由,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外出逛街,而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有意躲到外面去。孩子
一切安好,在她外出时,有人会很好地照看他的。更何况,她也很喜欢有这么一个
短暂的分开,然后再回来的那种滋味。
不在离自己身后较近的公共汽车站上车,而是走到前面的下一站去上车,这是
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是散散步,溜达溜达而已。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听到第一个字,她就知道那是谁。
她很高兴,心里觉得暖乎乎的。是比尔。身子还未转过去,她的脸上已显出满心欢
喜的笑容。
他走路步子很大,充满活力,只用两步,他便已来到她的身边。
“嗨,我想我认出了你。”
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
“你离开办公室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我刚要回去。我是去看一个人。你呢?”
“我是来为妈妈取她在布鲁姆的店里订的进口英国丝线。不必要人家寄出,我
能到那儿帮她取回去。”
“我和你一起走,”他主动提出。“这可是个随意逛逛的好借口。反正至少可
以一起走到下一个拐角。”
“我正好要到那儿去坐车,”她对他说。
他们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不过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依然保持着先前她一个
人散步时的那种速度。
他皱皱鼻子,很满意地眯起眼朝天上看看。“隔一段时间到外面的阳光下散散
步可真是不错。”
“可怜的受虐待的人。如果能有钱的话,每次你在工作时间要离开办公室外出
的时候,我倒真乐意代你出去跑跑呢。”
他毫不掩饰地格格笑出声来。“如果爹爹要派我出去的话,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当然话得说回来,每当他看看四周想找个人为他去跑腿时,我碰巧总是在他跟前。”
他们一齐站住了。
“那些东西看起来真是不错,”她夸赞道。
“是不错,”他附和着。“不过那是什么?”
“你当然清楚那是帽子。别摆出这么副了不起的样子。”
他们又朝前走去,接着又停下了。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吧?”
“这就是所谓的观赏橱窗,就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真有趣。你什么也没买,可你看到了许多东西。”
“如今说不定你也喜欢逛大街了吧,因为很有新奇感。等到你结了婚,买了许
多东西,那时你就不会喜欢这么做了。”
下一个橱窗展示的是自来水笔,这是一个不超过两三码宽的狭小的玻璃陈列柜。
她没提出要停下看看。这回是他提出的,结果是让她跟他一起停了下来。
“等一下。我倒想起来了。我需要一支新钢笔。你能跟我一起进去一会,帮我
挑选一支吗?”
“我该回去了,”她不太热心地说。
“只需要一会儿。我买起东西来很快。”
“我对钢笔可是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答道。
“我也不在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的好。”这时他
已轻轻挽起了她的手臂,想拉她进去。“哎,一起进去吧。只要我是一个人,人家
就会把随便什么东西都塞给我的。”
“这话我根本就不信。你只是想找个伴罢了,”她笑起来,不过还是随他一起
进去了。
他为她找了一个面对柜台的椅子,让她坐下。一个摆放钢笔的盒子拿了出来,
打开了。他跟营业员逐一探讨起来,而她对此则反应冷淡。旋开了几支钢笔,在手
边柜台上的一个墨水瓶里把钢笔灌满墨水,并在一本便条本上逐支试写,这本本子
也是为了让顾客试笔而放在手边的柜台上的。
她就这么看着,尽力想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而实际上她是毫无兴趣。
突然,他对她说,“你觉得这支笔写起来怎么样?”说着,还没等她明白是怎
么回事,便往她的手指里塞进一支钢笔,又把那本便条本放在她的手下。
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思都集中在手中这支钢笔的分量和粗细上,注意力也都落
在了笔尖写出的笔划会是粗还是细这个问题上,就这样她用这支笔在便条本上写起
来。突然,本子最上边赫然留下了“海伦”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这支钢笔自动写
出来似的。或者说,这个词本身就充满了灵性。她赶快及时抑制住自己,没让钢笔
再写出姓来。 可就在她猛然停笔时,姓的第一个大写字母“G”的起始笔划已写在
了纸上。
“嗳。让我自个也来试试吧。”他事先也不讲一声,一下就把钢笔和便条本从
她手中拿了回去,弄得她根本来不及把写在纸上的字抹去或是改掉。
他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她不得而知。他没作任何表示。然而他的眼神却
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一定有了察觉,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
他随手涂了一两下便停住了。
“不行,”他对营业员说。“让我瞧瞧那一支。”
在他把手伸到盒子里去取另一支笔时,她设法不为人知地把便条本最上面那页
写有该死的“海伦”字样的纸撕了下来,偷偷把它在手心里团成一团,扔到了地板
上。
这么做了以后,她又后悔不及地意识到,或许这样一来更糟,还不如就让那两
个字留在纸上的好。因为他肯定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字,而如今她的这一举动只是让
他明白了这么一个事实:她不想让他看见那两个字。换句话说,她这完全是弄巧成
拙,更露出了自己的马脚;先是犯下了第一个错误,然后又吃力不讨好地想把它掩
盖掉。
与此同时,他对买笔的兴趣一下消失殆尽。他抬眼看看营业员,正欲开口,她
几乎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说什么——就好像他已说出来似的——这是因为他的表情把
他的心思暴露无遗。“没关系。我换个时间再来。”可就在这时,他看了她一眼,
似乎醒悟到得把这件事情做得像是那么回事儿,于是,他马上以一种几乎是非常随
意的口气换口说道,“好吧,喏,就挑这支吧。请随后把它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他几乎看都没看这支笔一眼。看起来买哪支钢笔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这时,在经历这么一番没来由的紧张之后,她自己也想起来了,她陪他进来就
是为了要帮他挑选一支钢笔。
“我们走吧?”他有所保留地说道。
两人分手时都显得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原因呢还是得归咎于自己。
或者说根本就是她的猜想。不过她觉得他们不像几分钟前相处得那样无拘无束轻松
随意。
他没有为她陪他挑到一支钢笔而向她表示感谢,不过,至少对她来说,还是为
此而对他感激不尽。在先前两人交谈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这时却突然专注地
向远处望去。他的眼睛不是往上看,直看着一幢大楼的顶部,就是往下看,直眺大
街的前方,他四处都看可就是再也不看她,甚至在他说“你的车来了”,把她送上
车,站在那儿为她付了车费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再见。平安回家。晚上见。”
他抬了抬帽子,接着,还不等把手放下,就转过身回去办他的事儿了,他那副模样
就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知道这样的转变才是真实的。他
比以往更注意她,至少他表现得就是这样。他们两人间有了距离,就这么回事儿。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部,这时,公共汽车载着她顺着行人拥挤的人行道一路
向前开去。真滑稽,情况竟会改变得这么快;在她眼中,洒满阳光的人行道和熙熙
攘攘的逛商店看上去已是索然无味。
假如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试探,一个陷阱——但不会,不可能是这样。她至少对
这一点还能拿得准,尽管如此也并不能令人满意。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他正好会在那
儿碰到她,他们只是一起这么走走,直到走到那个卖钢笔的商场。就在今天早上他
离开家里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会去城里呢;那是以后才决定的。因此他也
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儿,同她搭话。随便怎么说,这都是自然发生的事,纯属偶然。
但是,或许就在他们一起漫步时,他正好一抬头,看见了那块商店的招牌,于
是他脑子临机一动,产生了试探她的想法,这才即兴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当一个人
在试一支新钢笔时,他总是随手写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这几乎是人们一致公认的一
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