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唯一的收获是,我知道自己拥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对方内心的最真实的想法。
这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能力,也许和某中魔法有关,也许是人体的未解之谜,也许是当年可怕的车祸?因为头部遭到猛烈撞击,我成为植物人,丧失了全部的自我记忆。难道那次撞击对大脑产生了副作用,让我拥有了看透他人内心的能力?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人类的大脑实在太神奇太复杂了,不排除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读心术……读心术……读心术……
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这种能力,包括我的父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够让我信任,即便我的身上一无是处,但只要被别人发现这一点,我也会立刻成为他们的目标。我得到的将是谎言和陷阱,即便我能看出谎言又有什么用?反正本来就听不到真话,何必再去计较他们的假话?
是的,我决心隐藏读心术能力,因为只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才能发现更多的秘密。
今夜不再有眼泪。
水。
阴冷的黑夜,我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白色的球鞋,走过没有月光的林间小径,来到森林中的湖水边,风吹在瘦弱不堪的身上,几乎要把我整个人吹倒。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湖岸对面的森林,那里隐藏着微弱的光芒。
脚下,暗绿色的水变成黑色,下意识地往前走几步,鞋子被湿透了,冰凉的水渗入裤脚,浸泡到我的小腿,通过毛孔渗入血管。
水的滋味。
牵引我向水的更深处走去,水从膝盖渐渐蔓延到大腿,然后是我的腰和肚子,接着是并不宽阔的胸膛。水底遍布光滑的鹅卵石,却没有想象中的小鱼小虾。继续往前走去,湖水已淹到了我的脖子,组后是我的嘴唇,滋润少年柔软的胡须。
终于,水没过了我的头顶。
当黑暗冰凉的水涌入气管,让我无法呼吸万分痛苦却不能叫喊时,我从噩梦中醒来了。
又是那个梦。
睁开恐惧的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小房间里,对面是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就连内衣与内裤都湿透了,就好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该死——我真的梦中跳水自杀了?
这个噩梦已纠缠了我半年,现在却向最可怕的方向发展。急忙翻身起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汗珠正不停地往下滴。
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又倒头躺回床上——今天不必去上班,向公司请过假了,我要去医院检查,上次给华院长打电话定下的。
一觉睡到太阳高升,吃过午饭才匆匆出门,坐上一班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展转一个多钟头赶到太平洋中美医院。
华院长早就在等我了,那里的护士们也都认识我,一路走进去都和我打招呼,感觉就像到了家。这滋味要比上班舒服多了——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先做例行检查:体温、血压、脑电图、心电图、CT扫描,结果一切正常。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华院长和女助手亲自为我治疗。我躺在一张床上,耳边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灯光温暖柔和,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午后最犯困的时候,这样躺着几乎要睡着了。
“高能。”华院长站在我身边,将手伸到我眼前,“你现在感觉如何?”
“非常……非常好……这是半年来最轻松的时候。”
“恩,你说你突然晕倒,是无缘无故,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却不想把读心术的秘密说出来,包括华院长也不该知道,“我和人发生了争吵,情绪非常激动,突然昏迷了过去,但很快又醒来了。”
华院长用手托着下巴,俯视着我问:“就一次吗?”
“我不知道,也许还有其他的。”
“高能,你有间歇性的昏迷症,但无法确定是否与一年半前的车祸有关。我现在要对你做更深入的心理治疗,你愿意接受吗?”
我根本无从选择,只有躺在床上点头:“愿意。”
“好。”他向女助手做了手势,又低头对我说,“请再放松一些。”
虽然,音响里放的还是钢琴曲,但旋律和音调都有了变化。尤其调子更加低沉,旋律越发曲折多变,明显有上世界初欧洲的风格。仿佛来到1910年的奥匈帝国,穿过波希米亚崎岖的山林,是多瑙河畔庞大而混乱的都市,,蒸汽文明的盐卤吐出黑色玫瑰。在潮湿阴冷的咖啡馆里,犹太青年卡夫卡孤独地坐着,他那是黑色的眼睛如此忧郁,刚写完一封沉重的情书,等待他的是莫名其妙的漫长诉讼……
“你想要什么?”
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天上传来,眼前依旧是维也纳的咖啡馆,对面坐着的却是个土耳其人,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再也无法隐藏自己了——我想要什么?
“女人……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纯真的女人……聪明的女人……”
“高能,你回答得很好,但我猜你想要的不止这些。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无法拒绝,我无法拒绝他的提问,咖啡馆里烟雾缭绕,必须说出来,“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不要老鼠窝,也不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需要只属于我的大房子。它还要非常漂亮,功能齐全,至少有三层楼,一千平方米,不算外面宽敞的院子。每天回家都有菲佣给我拿拖鞋,看门的大狗来迎接我,三十平方米的浴室供我洗澡,私家放映厅供我看电影,如果有游泳池就更好了。”
“不错,我也想要这样的房子,你还想要什么?”
土耳其人戴着红色的毡帽,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能继续说下去:“车,我必须有一辆车,不,是三辆车。一部宝马760的房车,可以去参加福布斯的晚宴。一辆是奥迪Q7的SUV,可以去长途旅游探险。最后一辆是保时捷——不,是法拉利敞篷跑车,凌晨一点可以带着我的女人,开到时速二百公里兜风!”
“说的真棒,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你想要得到财富和女人,你还想要权利和荣誉。所有人都回尊敬你,每个人都会给你让路,甚至对你感到畏惧。只要你高兴,就可以让许多人飞黄腾达;只要你不高兴,也可以让更多人倾家荡产。”
“是的,但我还想要……我还想要……杀……”
“杀什么?”
“杀人!”
虽然坐在维也纳的咖啡馆里,我却看到了一片黄土覆盖的沙场,成千上万的战马嘶鸣,铁甲与批铠包裹北国的骑士们,阳光穿破层层乌云,照亮铁矛锋利的刃口……
“你看到了什么?”
“恶魔——”我突然换上一身铁甲,置身与千军万马之中,“我看到一张恶魔的脸,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挥舞长矛向敌军冲杀而去。他的面貌太过于恐怖,无疑来自最古老的地狱,所有人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接着便是血流成河的杀戮。”
“你杀了谁?”
刹那间,眼前掠过许多人的脸,有两次跟踪我的那个男人的脸,有那个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人”的脸,还有侯总肉不笑的脸,田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有其他无数我认识或不认识的脸……所有的脸都对我做着奇怪的表情,最后却是哄堂大笑,他们笑得那样肆无忌惮,仿佛在看一个小丑的表演。
而我就是这个小丑,脸上涂着白色的油漆,鼻子上还顶着一个红球。
“你们全都去死吧!”
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又无能为力的躺下。
“你还想起了什么?比如——你的过去?”
“过去?”
一想起这两个字,脑子就隐隐作痛,仿佛被一根针深深扎入,身体触电般跳起。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却是白色的世界,温暖的灯光照射着我。
“你没事吧?”
女助手将我扶起,我摇摇头,“还好!做了许多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百年前的维也纳?”
“这是我们的心理治疗,希望能找到你晕倒的根源,这也可能与你的过去有关。”
“谢谢!”我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是,我现在想回家了。”
几分钟后,当我走出医院的大门,才发现治疗竟持续到了深夜。
拖着疲惫的脚步,坐上回市区的夜班公交车。妈妈给我打来电话,我说就快要到家了。午夜的星空下,车子晃晃悠悠开了很久,朦胧地看着马路两边的灯光,想黑色纱布后的许多双眼睛。
司机一直放着电台广播,子夜十二点,突然响起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我是秋波,欢迎你打开收音机,走进‘午夜面具’。”
又是这个节目,我已记住了这个声音,像海绵一样源源不断吸收我的听觉。
午夜的公交车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夜班回家的中年人,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坐着发呆,只有广播里传出的轻柔声音,飘荡在公车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你在做什么?还戴着那副沉重的面具吗?或是已经卸下面具,独自躺在自己的小窝里,舔着白天留下的伤口?好了,吴小姐请说话……”
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每个大进电话来的听众,都可以向主持人倾诉心里的苦闷。主持人很少会主动插话,更不做道德上的评判,真正的主角是大进电话的听众,主持人则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主持人秋波接完两个电话说:“现在给大家听一首歌,张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随着一段简单的钢琴弹奏,电波里响起那难以模仿的独特嗓音——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听到第二句,心就被揪起来,眼眶条件反射第湿润了。我拼命想要忍住,却难以抑制泪腺的分泌。这些古老的液体夺眶而出,冲刷脸颊上的尘土,从两腮滑落到手背。无法理解自己的眼泪,但我的心已投入到歌声中,桓古不变的无奈,让人难以释怀的悲伤。我惊讶世上竟有如此的歌喉,也惊讶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情怀——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
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
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
我很有耐心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
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在午夜的工尺萦绕,像永远不会离去的幽灵,来到我耳边安静地歌唱。他的声音时而淡定时而激昂,时而苍凉时而温暖,不争不取,不离不弃,像路边一掠而过的树,如此寂寞如此凄凉,却独自享受自己的世界,无论白天与黑夜的变化,无论春夏与秋冬的更替,无论多少个世纪多少个轮回。
一曲终了,我的泪水还没结束,确切第说是失声痛哭——全车乘客都注视着我,大概以为我的钱包刚被偷了,泪水依然挂在脸上,无法结实为何如此激动,就因为这首张雨生的歌?在最近半年的记忆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也是第一次听到张雨生,怎么突然有这种强烈反应?永远也割断的心灵感应,如同一根导火索,炸开了遗忘的秘密之门。
下车后擦干眼泪,仰望神秘的星空,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明天,我将去杭州。
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2009年9月19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在我的小簿子里,刚刚写到明天准备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么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将有一个新的计划。
再次仰头眺望铁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监狱占地数十公顷,由美国西部阿尔斯兰州管辖。这是美国最贫穷最偏远的一个州,夹在科罗拉多山脉与落基山脉之间,平均海拔两千米,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高山与荒漠。这里的夏天最高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冬天最冷时只有零下20度,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寸草不生。十九世纪西部淘金的时代,涌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设立了这个阿尔斯兰州——这个词竟然来自突厥语,意为狮子。
操场一角有快古老的墓地,平时大家放风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这座监狱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在这里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那片墓地。据说在午夜刮起大风的时候,墓地就会传出凄惨的呼号声——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只有一个人,他在许多年以前,永远消失在了监狱里,却没有被埋葬进墓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那个人。
因此,每年都会有人不明不白死在这里,虽然也有很大恶极之辈,即便坐上电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所犯之罪行。但我对此仍然心怀恐惧,生怕半夜里睡得正熟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我拖入地狱。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更不想终老于此地。
因为,我没有杀人。
对不起,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还是继续写我的故事吧。
铅笔在小簿子里写下一年多前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