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查出谋杀的动机,但毕竟与那三台客人相较,雇员与李长冉存在着确定可见
的联系。所以文静认定应按先雇员后客人的顺序查证,因为从谋划的角度上看,雇
员有着比客人更便利的条件。从雇员名单上看,在李长冉的公司里呆的最长久的是
一个名叫郭秀兰的人。文静决定先从她查起。
郭秀兰给文静的第一印象就是丑,是那种看了第一眼再无法看第二眼的丑。矮
胖,黝黑,老气,尤其是面相,皮肤粗糙不说,皱纹纵横交错,不成规矩也不成方
圆。但说起话来挺斯文,嘴里还时不时地蹦出几个稍有书卷气的词来。文静起先不
明白郭秀兰为何能在李长冉的公司呆得那么长久,后来听到郭秀兰说她与李长冉原
先是厂子里的师徒关系,就猜到李长冉对她多多少少有些眷顾,更也许视其为自己
的亲信也不一定。李长冉的公司执照上注明是集体性质,实质上是他自己出资,自
己做自己老板的私营公司,一般这种情形下,老板都会有那么几个亲信鞍前马后地
跟随其后,而且一般都是那种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出卖老板的亲信。郭秀兰是不是这
样一类亲信呢?从她与李长冉的关系和在公司工作的时间推测,应该是让李长冉用
起来很顺手的亲信。所以文静问郭秀兰:“你跟着李长冉这么长时间了,应该知道
他都有哪些仇家吧?”“李老板怎么会有仇家呢?”郭秀兰说这句话时不是惊异,
而是满溢出自信。文静听出了自信,对自信当然产生出一丝猜疑。俗话说:常在河
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李长冉从92年就开始做生意,尔虞我诈,窒隙蹈瑕,少不了
许许多多的得失之争,在商言商,利润面前无父子,再油滑也会得罪一些人的。
郭秀兰看出文静有所猜疑,又接着说:“李老板是那种天生做生意的料。60年
代就是倒粮票的高手。他做生意从来就没有失过手,也从来没有让人抓住过把柄,
他的屏蔽的工夫可深了,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屏蔽?”文静听到郭秀兰嘴里
嘣出这么一个词,觉得挺新鲜,屏蔽原是物理学里的词,而用在李长冉的身上,会
是怎么样一种特殊的含义呢?
“李老板最爱用这个词了,他总是说,人要会屏蔽自己,保护自己,才不会受
伤害,才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总能看见别人,而别人却总是看不见你,别人
怎么想,怎么做你都一清二楚,你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一无所知,那才叫做生意
呢。李老板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那里赚到钱了当面不笑,背后笑个够。”文静对这
一大套生意经不很懂也不很感兴趣,但觉得颇为有趣的是,明明是老奸巨滑,却要
套用物理学的术语。但至少她了解到李长冉的一些过去未知晓的东西,也许会对案
件的查证有启发的作用。
郭秀兰似乎兴犹未尽地说:“在中介这个行当里,李老板是重庆第一高手,要
不那么多中介公司都垮台倒闭,唯有李老板能够支撑到现在。谁都不如他会屏蔽。”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有人要害死他呢?”“哎呀,这我可说不出来了。也许是他
命中注定的吧。“郭秀兰最后这一句话让文静思索了许久。这句话里有一种难以捉
摸的意味。从语气上推测,在表面上的无可奈何之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怨气,仇视,
甚至是幸灾乐祸。特别是这样复杂的语气出自郭秀兰之口,文静总觉得十分蹊跷。
这显然不是郭秀兰有意而为,而是一种本能的,不经意的自然流露,正因为如此,
这种特殊的语气仿佛在向文静暗示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文静百思不得其解,也
正因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语气才会牢牢地驻留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无法抹去。
李长冉的公司名为信息公司,实际上主要是搞中介业务。这样的公司过去称之
为掮客,更难听的就是拉皮条的。周旋于甲乙之间,促成生意后从中得到一定的报
酬。这一类的公司在前几年生意相当红火,主要是因为前几年市场信息交流的渠道
不多,很多地方信息闭塞,因而掮客大行其道,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串信息,
似乎所有的人手上都有几百万的紧俏物资,哪怕是再其貌不扬的人手里也有上千吨
的钢材,木材,水泥,哪怕是连自行车都骑不直的人手里也有成打儿的摩托车,按
车皮论的小汽车。全民经商,全民信息,倒也是热闹非凡。后来信息渠道增多,信
息交流加速,掮客生意也就渐入颓势。许多中介公司要么关张,要么改行,许多串
信息的人渐渐清醒,朝夕之间拥有万贯家财那纯粹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而李长
冉却依旧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地做着掮客生意,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郭秀兰讲这
是由于他做顺手了,不愿意改行,又讲也试过搞其它项目,但都一无所成,只好守
着旧摊子,做着老业务。郭秀兰也承认,业务很清淡,利润也很微薄,因此与外界
的交往也自然是少之又少。郭秀兰还透露,李长冉的公司已经是捉襟见肘,入不敷
出了,一个是公司还是象以前一样只租有一间办公室,一个是雇员已经从年初开始
就没有发过一分钱的工资,那更别提奖金了。雇员们唯一的报酬就是每日中午一餐
免费的工作餐。从文静的角度分析,得罪人的机会也自然少之又少,那为什么会有
人对他恨之入骨,欲置死地而后快呢?按照通常的模式,往往是在李长冉死后获益
最大的人最有可能是凶手。然而这个模式在这宗案件中却解释不通。没有人获益,
也没有人能够获益。那到底是出自什么样的动机呢?
文静接触的第二个雇员名叫齐玲,比郭秀兰年轻。身高马大,白胖胖的,脸上
随时随地都挂着笑容,眼睛一笑起来总是眯成了一条细线。文静见她的模样,老是
想起笑弥陀。也许是胖的缘故,也许是无所用心,她总是摆出一副慵懒的姿势,不
爱说话,也不爱动,只是软绵绵地坐着,软绵绵地听着。但她又不象郭秀兰那样从
容自若,软绵绵中透出几分拘谨,几分胆怯。她说她是棉纱厂的下岗工人,先前是
在招待所里干临时工,后来到李长冉的公司做事,问她做些什么事,她说业务上的
事情她搞不懂,也就是跑跑腿,做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文静想齐玲的能力一定很差,
几乎是一无所能,李长冉雇用她是图个什么呢?齐玲也说李长冉是特意把好她从招
待所里挖到公司来的,那么李长冉的特意有什么其它的含义呢?
“你原来在招待所里每个月拿多少工资?”“二百多。”“那到长安达呢?”
“三百。”“除了工资,有奖金吗?”让文静感到意外的是,齐玲一听文静这么问,
一下子脸红起来,红得羞涩,红得不自在。她仿佛要说什么,但嘴张开后又没有说
出来,眼睛盯着地板,犹豫了一阵,才小声小气地说:“没有。”文静更觉齐玲口
气里有一种压抑,那句“没有“既没有肯定的意味,也没有明白无误的意味。文静
极想弄清楚齐玲为何会这样。
“我听郭秀兰说, 李长冉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你们发工资了, 是真的吗?”
“是。”“那为什么你不换一个工作呢?”“换一个工作?我能做什么呢?”“你
看,李长冉不发工资,只是中午管一顿饭。你每天来回的车费就和这顿饭抵消了,
那又何必呢?还不如呆在家里,做做家务呢?”齐玲叹了一口气,神情漠然地说:
“李老板答应赚到钱了,会给我们补发工资的。还说奖金也补。”“那赚不到钱呢?”
齐玲沉闷地低着头,没有说活。
“你就没有跟李长冉说过你要走吗?”“说过,头一次没发工资,我就说过。
我爱人也是下岗的,家里钱紧张,我说不行的话,我就去找别的工作干。可是李老
板不同意。”“不同意?他发不出工资,怎么会不同意你走呢?”齐玲又一次脸红
了,但这次她有意识地想要掩饰她的脸红。”李老板说要是走了,先前就是白干了。”
文静感觉不对。李长冉发不出工资,最好的摆脱困境的方式就是解雇员工,可他却
相反,不仅不解雇,反而不让员工走。如果说齐玲才高八斗,非她不可的话,那倒
是能够解释通的。可是齐玲每天的工作就是中午到食堂订饭,有必要执意挽留吗?
再从齐玲的角度看,一分钱挣不到,到别处找工作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也是自己的
选择,怎么会李长冉不同意就走不了了呢?真是咄咄怪事。齐玲屈从于李长冉的不
同意,是因为对公司日后能赚到钱抱有希望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假如与案件
无关,那文静不会为此探个究竟的。但文静感觉到这与李长冉死因具有某种联系,
虽说目前不知道谁是凶手,但引发命案的起始原因必定是出自李长冉,行凶的动机
也当然是针对李长冉的。所以文静又问了下去。
“你是不是有些事情隐瞒了?”齐玲征征地盯着文静看,没有了笑容,也没有
了慵懒。
“李长冉被杀了,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绳之以法。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可没有杀人。”齐玲恐慌不安地说。
“你对李长冉怎么看呢?”齐玲不知所措地说:“我真的没有杀他。虽然我恨
他,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你恨他?为什么呢?”齐玲更加惶惶不安了,她没
有想到自己一时嘴漏说出了恨,也没有思想准备文静会追着问。她不能自圆其说地
喃喃地说:“他欠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文静知道齐玲有难言之隐,若不是换一个
方式,齐玲绝然不会吐出来的。
“我发现李长冉的雇员都是女性, 你来之前也是这样吗? ”“一直这样。”
“从来没有雇用过男职员吗?”“郭秀兰说一直没有。”“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知道。”“郭秀兰知道吗?”“她也许知道,她16岁就跟着李老板,一直没
有离开过。”“李长冉行为规矩吗?”“男人没有几个是规矩的。”“那李长冉也
不规矩了?”齐玲再次脸红了,但这一次并没有让文静感到意外,她好象知道了齐
玲脸红的缘由。但又不好直接捅破。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李长冉有仇家吗?”“仇家?”“就是对他很仇恨的人?”“怎么说呢?好
象谁都恨他,谁都拿他没办法。”“比如说呢?”“比如说?我想想。我刚到公司
的第二天,原来的会计高小惠的老公突然闯进来,说是有人给他打电话,揭发小高
在办公室里和李老板鬼混,所以找上门来论个清楚。李老板说,你有录像带吗,你
有录音带吗?你有证据吗?小高老公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转过去扭住小高问,小
高也不承认,两口子当时就在办公室里打了起来,李老板说,你们要打回家打,再
闹的话,我就打电话报警了。我当时看见小高的老公恨得直咬牙,小高也恨得不得
了,最后只好两人一起走了。从那以后小高再也没有来。”“李长冉没有挽留?”
“没有。李老板好象早就不想要小高了。他说小高的心太大了,还对我们说,不要
象小高学。”“不要学什么?”“不要学小高的傲气。”“高小惠现在在哪工作?”
“听说是在哪个公司当会计。但是什么公司不知道。”“那有谁知道呢?”“我听
小闵说过,她好象知道。”“小闵?是不是你的同事闵婷?”“是她。”文静对齐
玲的印象比郭秀兰要深多了。齐玲原是棉纺厂的女工,与外界接触不多,是属于那
种不明世故,比较封闭的女人。这样的人一旦跨入了纷纭复杂的社会,一开始都会
是手足无措,也往往会轻易地受骗上当。特别是遇到李长冉这样老于世故,老奸巨
滑的人,那受骗上当是在劫难逃的。所以齐玲恨他。事情本身并没有让文静感到奇
特,诸如此类的事情文静也见识过不少了。而让文静感到怪异的是,齐玲恨李长冉,
却没有离开李长冉,哪怕是不发工资,她依旧来公司上班。这是怎么回事呢?假如
李长冉只是轻度的不规不距,这倒可以用齐玲贪图李长冉的蝇头小利来解释,但不
会恨呀?女人的恨不同于男人的恨。男人恨的是他人妨碍自己,女人则恨的是他人
侵害自己。对女人而言最严重的侵害,莫过于对自身躯体的侵害,而且也是最不可
饶恕的侵害。可不可以说,齐玲的恨缘起李长冉对她的这种侵害?如果不是,恨从
何来?如果是,为什么还要任由侵害继续下去呢?难道说齐玲是那种早已对这种侵
害麻木了,不再乎了吗?不象。她涉世不长,还不至于自甘堕落的。那为什么呢?
那一定是齐玲所不可抗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