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不受控制的游荡中,他能够思考自己的生命与生存,虽然除了钞票,他什么也没有。偶尔一只飞鸟经过,他的心里会生出震颤般的感激,身子想去迎接它,却被栏杆挡在了阳台里。于是,他会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苏霓,她从一百多米的高空跃下,是否也是为了抓住这个世界带给她的一瞬间的感激?
他又开始回想起苏霓行走在财富大厦里的每一个镜头,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梦,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无处可去了,要我把财富大厦让给你的灵魂安家。一座大厦而已。如果你再来,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飞鸟一去无踪,她呼喊的声音被吸收在灰暗的空气中。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他漠然地瞅了瞅,来电上显示是傅杰,他急忙按下接听键,惊喜地叫道:“阿杰,你终于出现了!”
“出……出现?”傅杰吐字有些不清,环境也很嘈杂,“我……我失踪了吗?”
朱木笑了笑:“没失踪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我……我喝……我喝酒去了!”傅杰好像醉醺醺的,“我放长假,喝……喝酒去了。”
“请假喝酒?”朱木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去查周庭君案吗?”
“周庭君?”傅杰愤怒了起来,朱木随即听到“啪”的碎裂声,好像是酒杯,“那王八蛋,死了活该!我查他干吗?别……别说了,你过来捞我吧!”
“捞你?”朱木有些迷茫,他知道警察们所谓的“捞”的含义,“去哪儿捞你?你犯事了?蹲监狱了?”
“狗屁蹲监狱,我在世纪酒吧喝了三天了,三天没出过酒吧的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哈哈!”傅杰大笑,“没钱他们就不让我走,嘿嘿,我就不走,白天在这儿睡觉,晚上就在这儿喝酒。呵呵,我是警察,不能欠人酒钱,所以你赶快来给我付账吧!”
朱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朱木的印象中,傅杰是个极其严谨的警察,极其自尊的汉子,豪爽,讲义气,要面子,何曾见他这样放荡过?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朱木暗暗嘀咕。
朱木赶到世纪酒吧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酒吧里还没几个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身着便装坐在吧台边的傅杰。傅杰正端着一杯红酒往喉咙里倒,脸色通红,眼睛眯着,根本就不看酒杯。朱木在他旁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傅杰努力睁开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搞的?”朱木淡淡地说,“我托你查苏霓的资料,这几天不见回音,还以为周庭君坠楼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查案去了呢。”
一听“周庭君”三字,傅杰又想摔杯子,举起杯子,发了阵呆,颓然把酒灌进了喉咙。“你来了我就不喝这劣酒了。来杯……不,来瓶马丁尼,送到十六号桌。”说完把胳膊搭在朱木肩上,走向一个偏僻的角落,经过舞池边,他被台阶绊了个趔趄,朱木急忙扶着他,到十六号桌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酒吧里放着一首苍凉的萨克斯曲,灯光纷乱。傅杰斜靠在朱木身上,醉醺醺地说:“那个苏霓啊!我早就查了。全国叫苏霓的女人只有一个符合你描绘的特征。不……不过啊……”他酒意上涌,打了个嗝,“这个……涉及案子的资料我必须自己调查一下,看是否和案子有关。查完后我把结果上报给局长,局长骂了我一顿,叫我把结果给你算了。”
“骂了你一顿?”朱木有些奇怪,“为什么骂你?”
“很明显和财富大厦苏霓坠楼案无关嘛!局长怪我太谨慎,怕得罪你。他……他还想找你赞助我市公安系统春节晚会呢!”
“你查到的苏霓资料为什么很明显和苏霓坠楼案无关?”朱木更奇怪了,对赞助之类毫不在意,“特征不是吻合吗?”
“特征当然吻合,可我查到的这个苏霓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还和苏霓坠楼案有个屁关系,除非她变成鬼。”傅杰哈哈大笑。
“死……死了?十年前?”朱木目瞪口呆。
“嗯,我查到的苏霓出生于福建闽南沿海,十年前死于一场火灾事故,死时才十七八岁。”傅杰说。抓起茶几上的马丁尼,给朱木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苏霓……死了?十年前?”朱木呆呆地望着傅杰。他的大脑忽然开始混乱,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傅杰懒洋洋地击溃了朱木的一厢情愿,伸手掏出皮夹,取出一张照片拍在茶几的玻璃上,缓缓地推给了他。沾着酒渍的手指同玻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我从资料库里扫描下来的。苏霓十年前的照片。跟你向我描述的很像吧?”
朱木没看照片,失神地望着傅杰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拿起照片,慢慢抬高手臂,放到自己眼前。眼前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像。朱木似乎松了口气。
“你拿反了。”傅杰好心地提醒。
朱木怔了怔,手指痉挛一样翻动了一下,一个美丽的少女盛开在他的手指间,青春的动感扑面而来。秀气的脸蛋,尖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明澈的眼眸……那一种仿佛只会在童话和传奇中出现的美丽,而今就盛开在他的指尖。那的确是苏霓,除了一丝忧郁和沧桑,岁月没有在她完美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苏霓真的死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的门外和在财富大厦的摄像头中,求他赐给她一个家的可怜的女人,原来只是游荡于空蒙世界、冰冷人间的一个幽灵……朱木忽然想哭。梦居然这么容易就破碎了。
朱木死死地盯着这张扫描出来的照片,目光像是在吞噬它。忽然,他想到一个疑点问:“既然苏霓十年前就死了,那个坠楼的苏霓又是谁?”
话脱口而出,却没有人应答,他这才醒觉过来,发觉傅杰已经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酒杯还斜放在腮边,半杯残酒顺着下巴淌满了衣领。朱木把酒杯抽出他的手掌,拍拍他的脸:“阿杰,醒醒。”
傅杰揉揉眼:“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睡着?”
“先别睡,回答完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家。”朱木说。
“回家?我还有家吗?”傅杰懵懂地咕哝一句,“喂,我已经醒了,你怎么还拍我的脸?”
朱木怔了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好像跟思维脱节一样,居然还持续着方才的动作,把傅杰的脸拍得“啪啪”直响。他抱歉地笑笑,赶紧缩回了手,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个啊?”傅杰抹抹脸,努力睁大眼睛,“这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坠楼的女人也叫苏霓,并且有强烈的受暗示心理或轻生念头,一看见报纸上宣告自己死亡的消息就干脆跳楼自杀;二是这个女人有某种精神问题,看到报纸,在她意识中产生了角色替换作用。因为这个女人的面目摔烂了,这为我们排查失踪人口造成一定困难,还没能确定她的身份。唉,这个城市是他妈的全国交通枢纽,流动人口太多。”
跟吕笙南说的一样。朱木叹了口气,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碰了碰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傅杰疑惑地望望他,也将酒灌进了喉咙。朱木放下杯子:“阿杰,我送你回家吧!免得你老婆担心。”
傅杰刚要放下杯子,一听,愣了愣,抓起瓶子又倒了一杯,“咕咚”一口灌进喉咙:“不要提她!来!喝!醉卧……他妈的酒吧君莫笑,男人有家不能回!”说完又给朱木倒了一杯,想给自己倒,滴了几滴,一瓶马丁尼已见底。他放下酒瓶,冲吧台喊:“Billy哥,一瓶马丁尼!”
服务生端着托盘又送来一瓶。傅杰打了个酒嗝:“阿木,我想杀人!”
朱木吓了一跳:“杀人?喝醉了你,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也有杀人的欲望!”过度的酒精充斥了瞳仁,傅杰眼睛通红地盯着朱木,“当有人危及你的……尊严,当有人摧毁了你……存在的价值,你只有一个方法才能挽回,那就是—消灭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木关切地问,“阿杰,告诉我。”
“那天,周庭君坠楼……死了……”傅杰恶狠狠地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真的醉了,灌进去的酒沫不断从嘴角冒出来。酒沫一边冒,他一边不停地说。他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木,仿佛朱木是个容纳他的话语与心事的垃圾箱。
“周庭君……死了。”傅杰喃喃地说,“局里把我从苏霓坠楼案抽调出来负责这个案子。我带队去周庭君的家里勘察,这么一搜查,我们还原出了一个卑劣、无耻、下流与自私的恶棍。在他的电脑里有个加密的文件,是他写的日记,记录了他的前半生,他60年代末出生于沿海一个小渔村,幼年时他父母出海捕鱼葬身大海。村里的渔民们把他养大,凑钱供他上学。他极其聪明,后来竟然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的经济系,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待了一年后,他又回了一趟渔村,伙同他人,将全村父老骗了个血本无归。他在日记里写着:10万元,这是我这一生赚到的第一桶金。大学毕业后,他搭上了一个地下贩毒集团,专门为他们洗黑钱。后来这个贩毒集团毁灭于一场火拼,他携款潜逃,在全国各地醉生梦死地挥霍了几年,把那笔巨款花得一干二净,然后来到商城市摇身一变,成了记者,几年之后当上了《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在他的记者生涯中,他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掌握别人的隐私进行敲诈,二是勾引有夫之妇寻欢作乐。我们在他衣柜的暗格里找到了十几本存折,款项累计高达上百万。和这个存折放在一起的,是几十张女人的裸照,都是他和对方幽会的时候偷偷拍下来的,上面注明了编号和日期,估计是为了要挟对方所用……”
傅杰一口气说完,猛地又灌了口酒,拼命地咽了进去,然后“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筋脉凸起。朱木有些奇怪:“周庭君在商城市的形象一向比较正面,在他当记者的时候,老百姓对他口碑不错,没想到实质竟然这么卑劣。不过你也不用对他这么大动肝火呀!”
傅杰惨笑一声:“你知道我在他那堆照片中看到了谁?我老婆!虽然只是一个后背,但我一眼就认出是她了!”
朱木呆了。傅杰继续说:“鉴于周庭君的经历如此复杂,局里决定深挖严查,看看周庭君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照片上的女人个个都要调查,虽然我老婆的照片只是一个背影,可我怎么还能负责这个案子!于是,我就请了大假,钻进这个酒吧。一连三天了,我无处可去啊!”
傅杰在这家酒吧的三天,事实上就是和酒吧相对峙的三天。酒吧里有包房,他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到了第二天他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欠了上千元钱,他不屑找朋友送钱来,坦然地告诉酒吧老板说他身上没钱了,但他不想走,还想继续喝,遭到老板的拒绝。酒吧老板告诉他,第一不让走,第二不让喝。第一条傅杰挺高兴,第二条他坚决不答应,说你不让喝酒我就不让朋友送钱,我也不走,我不信你敢让我饿死在这儿。酒吧老板想揍他,傅杰伸出三根指头捏碎了厚厚的生啤杯,老板没辙了。后来服务生Billy偷偷告诉老板,说昨天这家伙掏钱时他看见一个警官证,估计这混蛋是个流氓警察。正在这时,傅杰兜里的手机响了,酒吧老板眼睛一亮,宣布暂时替他保管手机,可以允许他继续赊酒。于是傅杰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了。傅杰对此倒也无所谓,只是对只能赊些劣酒强烈不满,酒吧老板也不睬他,一个白眼抛将过去:“你不喝更好!”傅杰只好安于现状。
朱木搀着几乎不省人事的傅杰打算离开,服务生笑容可掬地递上账单。朱木一看,账单几乎是个长长的酒类商品目录,合计一万两千多块钱。朱木皱皱眉:“三天喝了一万多?他这三天就全喝马丁尼也喝不了这么多钱吧?”
“他喝的酒费倒也不多,也就四五千块钱。”服务生说,“可是他一喝醉就跑到包厢睡觉,我们的包厢一个小时一百八十元,他大概睡了四五十个小时,我们优惠,按四十个小时计,就是七千二百元……”
朱木摆摆手,把傅杰推给他,走到吧台前刷了卡,讨回傅杰抵押的手机,在服务生的帮助下把这个困扰了酒吧三天的“无赖警察”塞进了跑车。
正是子夜时分,酒吧一条街上,连绵的霓虹把月色都映得暗淡无光,三三两两的汽车在清冷的空气里呼啸来去,路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朱木把傅杰从酒吧里搀扶出来,把他推自己的车里,然后自己坐在驾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