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正中自己的心事了,饭田本来还想察看一下钱包的,此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而且,由于上头的人尽是头脑守旧的家伙,眼睛只盯着那些反黑组的警察,根本不理会别的岗位的警察。其实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今天这消息应该能弄到的。一定是上头的人一开始就想,反正被逮着的只是些小角色而已,对吧?”
饭田刚要说些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自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大店法保护零售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旧话了。帮派买卖不仅经营不灵活,而且还容易产生分配不均。即使他们煽动你说干上个五六年,就会腰缠万贯,但在暴对法(暴力团对策法)日益严格的今天,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保证,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在狱中徒然度过,这只能是虚度光阴。像这种石器时代的过时的做法,我们年轻人决不能照搬过来。——今后啊,饭田先生,是以函售和个人进口代理业为代表的邮寄买卖的时代。没有了中间商,消费者也很高兴,代理店也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利益。您明白了吗?”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饭田脸上明显没有了戒备之色。
他一个劲儿地困惑地眨着眼睛。
“不不,我这并不是向你夸耀什么代理商宣言,所以请你放宽心。这就像棒球队中被选拔上的人,能在队里打第四号击球手就再好不过了。我这只是作为一般论调胡侃两句而已。总之,帮派买卖已经过时了呀。”
“但是,那么做了,如果被本地的家伙们知道了——”
“饭田先生,这你可就不对了。你连干买卖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利益这东西,它总是躲在危险的背后——黑田,把饭田先生送到就近的车站。”
“明白了。”
饭田仍然很纳闷地看着我,仿佛被狐狸迷住了似的。
“咱们两个,所走的路多少有些不同,不过,只要能达到心里的目标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
“什么事?”
“我能否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我又把小公文箱开了一条缝,从里边取出一张名片。
“我姓洞口。——当然,这是个假姓。”
饭田接过我那张只写有洞口慎吾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名片,轻轻点了下头。
“今天这事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
语调听上去很是客套,到底是黑帮人物。说法又有些拐弯抹角,好像要守住个人的傲气似的。
“不,不值一谢。十年修得同船渡嘛。你今后也要好好注意才是。”
“干咱们这一行的,当然要先看清楚周围的情形了。但是,最近,这种事老也不断……”
饭田用手挠了挠头,一脸的难色。
“老是不断?”
“对。唉,真背运。”
“就是运气啊。”
我这么干脆地一说,饭田猛地晃了下肩,在对面驶来的车灯的照握下,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您的意思是……”
“我上个月跟你碰过头的上野公园也是,好像自从您利用那儿起,就有便衣频频出现。”
“怎么可能……真有这事……”
饭田嘴里这么说着,神色恍惚起来。
“我也觉得怎么可能呢。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仔细地检查一下你周围比较妥当。”
“不,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那事。我都是用手机进行联络的,也很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有时候人家会在你屋里或车上安窃听器什么的。”
“你说有谁会干这事。要是有人觉得我很可疑,那他何必安什么窃听器呢,直接去警局告发我不更好。”
听了我那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他那原来在别人面前收敛起来的恶劣的品性,马上就露出头来。
“你别激动。我也只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而且,也许他们安窃听器并非就是冲着你来的。大概是想通过你,引出你上头的大哥来呢。”
奔驰开到了南千住的车站前面。饭田神不守舍地打开门。
“还是好好检查一下你周围吧。”
饭田思索着点点头。
“啊,对了——”
我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饭田。
“咱俩既是同行又年龄相仿,所以今天我才多聊了两句。关于我的事,请对您的伙伴保密。”
“好,我绝不会说的。”
饭田立即说道。给人的感觉根本是在轻言易诺。
“因为你们做的那买卖,净是些为了钱连亲爹都能出卖的家伙们。要是毁了我的买卖那可不行。到时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
我一把拉住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宽心的饭田的手腕,把他拉到座位边上,在他耳边轻轻耳语道:
“到时候,我会把你——杀了的。”
饭田就像冻住了一般,呆若木鸡。我松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奔驰无声地驶离车站前。
“啊呀,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嘛。”
正式出院了的阿宏,用手摸着自己那张崭新的面孔,出现在与我约好见面的地方。他满面通红,那不是因为被初秋的凉风吹拂的缘故,而是像刚换上新衣时内心所产生的那种喜洋洋的感觉所引起的吧。我刚换上新面孔时,明明没有谁注意我,也仍然很在意他人的眼光。
原来的模样还依稀可见,但是,下巴的轮廓线更细长了,少了许多严肃。眼睛也弄大了,看上去很自然,蒜头鼻子也整得简洁而流畅。尽管如此,乌鸦就是乌鸦,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打扮过了,但总觉得还有那么点儿土不拉唧的,可以说就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城市男孩。阿宏好像很满意似的,一取下绷带,半夜里就兴冲冲地给我打来电话。
“哎呀呀。”
我强忍住苦笑的冲动,仔细查看着阿宏的眼睛。
“真是的,是不是手术刀滑了一下,角膜上有伤呢。”
“真的吗?”
“喂,才整这么点儿,看上去就像个美男子了。你原来长得也太惨了点吧?”
阿宏一句话没说,给我一拳,我慌忙避开,赶紧走向违章停着的小货车。那是我好不容易买来的旧车。
“照我们先前约好的,赶紧开始干力气活吧。”
“你终于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就算让我去抢银行,我也有这思想准备。”
“早说过了,是单纯的力气活,不需要有什么思想准备。需要的,是两把铁锹。”
“铁锹?”
“对。咱们要去挖墓寻宝了。”
五年没来爱鹰山了。
林间小道跟以前一样,仍是那条铺满了碎石的小路。入口附近种植的杉树、松树等,多数都枯萎了,这许是最近酸雨盛行的缘故吧。五年前长满杂树的高坡,现在已变成宅基地,住家都建到了山麓里了。
“嗬,那个老爷子,就是在这座山那里秘密栽培了黄瑞香是吗?”
阿宏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杉树林,感叹道:
“我用那些树进行了嫁接,现在,已经在丹泽山中大规模培植成功了。”
“也是,到这里是远了点。”
而且,爱鹰山里,还有我永远挥也挥不去的往事。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长到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到了冬天,把它们砍伐了,剥去皮用。我在丹泽山里种的,正好都是第四个年头上的。很是壮观呐,我那片黄瑞香林,让人看了觉得每棵树上都吊满了假钞,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做成假钞,大概能有多少钱?”
“造纸目前还处在研究阶段。不过,粗略计算的话,差不多有那么五亿吧。”
“有五亿多嘛。”
阿宏好像在跟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那张新脸对话。
“咱们这种穷光蛋,竟然也能将五亿这么多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钱放在嘴边了。也是,该咱们发一笔了,对吧。”
“别太性急了。造纸方面,需要攻克的难关,多得堆成山哪。”
“可咱们今天还不是去砍伐的吧?”
“对。咱们是去把印刷机挖掘出来。”
小路的左边,出现了那棵熟悉的桂花树。我把小货车停在它前面。随后,我们就拎着快餐店买来的午餐汉堡和铁锹下了车。
通向那块黄瑞香地的那条羊肠小路,上面长满了杂草,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辨清。我俩循着小路,在树叶开始变黄的树林间向前走去。
五年前——
在东名高速路边的堤坝上和老头一起中弹后,我好不容易一个人上了准备好的那辆车,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手中逃掉了。子弹从我的右肩肉里穿了过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拖着因失血过多而几欲昏倒的身体,深夜钻进位于静冈边上的一家诊所,自己动手边翻看着治疗手册,边用药对右肩进行了包扎处理。
足足有三天我没能动弹。每天始终安静地躺在车里,用偷来的点滴补充营养。第四天才出去买了必吃的。真正能自由活动,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我先去了存放凹版印刷机的搬运公司,掏光了剩余的钱,把它取了出来。考虑到将来,我还需要新户籍,黄瑞香也需要增加培植,假钞制造研究也必须由我一个人来干了。所以,使用凹版印刷机,还早着呢。
于是,我就选择了爱鹰山把它先埋起来。既然是老头慧眼选中的黄瑞香的秘密栽培基地,自然就应该很少有人来造访。如果在那附近挖个洞埋了的话,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它。等到不久的将来时机来临时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要向那帮家伙们复仇之时——就像当代文物史料储放器一样,将它连同对老头的回忆一起再挖出来就行了。我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一边往前走,我就一边把过去的事告诉给了阿宏,他仰望秋空叹息道:
“我呀,也想从老爷子那里,亲耳听听造假钞的故事啊。”
造假钞很少有很成功的,而且还时常跟悲惨的结局连在一起。尽管如此,老爷子常常像孩子似的两眼放着光,讲给我听他们是如何如何造假钞的。我想,等我上了年纪后,希望我也能有他脸上的那种神情。
“既然是埋在土里,你当然也采取了相应的防雨措施了吧。”
“你是在跟谁说话呢,真锅?”
“噢,真是抱歉,这当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哇。”
“转动的地方都上了润滑油,还用两层防水苫布包裹了。只要不发生大地震,山不塌的话,就绝对没事儿。”
好久不来了,我都找不到从羊肠小路进那片小树林的地方了。我在树丛中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那棵做标记用的大树。再往前行十米远,就是那棵歪倒的大树,周围便是老头秘密培育黄瑞香的基地了。
再往前一点点,就是我埋印刷机的地方了。虽然我当时是把印刷机拆卸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运到这里来的,但一个人运到这山里来还是很费了些力气的。用摩托车拖着两轮拖车把那些零件运到这里还勉强凑和,但再用人力往更深处运可就不行了。所以,我就近找了个稍稍开阔的地方,挖了洞将它埋了进去。
“喂喂,瞧这样子你还能搞清楚到底埋在哪里吗?”
阿宏用手拨拉着齐胸高的杂草,叫苦不迭道。五年间,这座山真是大变样了,原来的树林现在已长成葱郁的森林了。而且,埋的时候是冬天,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树下的杂草也都枯了,视野很是开阔。
不过,我还记得有几棵树排列成的形状。面对爱鹰山和富士山,把它看成一个时钟面的话,两点、四点和九点的位置处各有一棵很粗的树,七点位置附近有棵还小的针叶树。我透过繁茂的树荫确认了一下富士山的位置,再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那棵小针叶树五年来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埋印刷机的坑上,也遍生了杂草,遮住了地面。但是,我敢肯定.就是这儿。这下面就埋着那台凹版印刷机。
阿宏把铁锹往杂草丛里一插。
“好嘞,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干活吧。”
挖掘作业遇上困难。
地面上覆盖的杂草,根长得太疯了。虽然我在埋的时候已经对草根做过处理。但是,冬天土很干,只要把根扯断就行了。可是,现在正是秋收季节,草根还牢牢地长在地里。五年过去了,就算桃、栗子也早都结果了,更何况这根呢,真是堪称肆无忌惮了。
还好,幸亏现在身边有个以力大而自夸的阿宏。他的一身蛮力终于派上了用场。坑越挖越深了。
“你这埋得可是够深啊。”
“不是常有报道说因为用手挖的坑不深,埋的尸体被旅行的人发现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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