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老头还为我买来了与印刷有关的资料。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临阵磨枪的门外汉罢了,然而我马上就要到专门印刷美术书的印刷公司去上班了,需要记的东西简直要堆成山了。
“无论如何,上班前你得把这些都看完。”
老头把一座大山般的专业书搬到我新房的榻榻米上,那书简直比高考时还要多。
“啊,这么多呀。”
“碰上什么不懂的,给我或者幸绪打电话,别客气。”
“还有,要是一个人太寂寞了,也可以打电话,我会给你加油的。”
这话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上班的前三天,我出去买了许多吃的,回来后就缩进了我那间蜗居。而且,这期间还瞒着幸绪的母亲,再次溜进竹花印刷,接受了扫描仪操作辅导。
新东美术印刷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美术制版科的操作助理,也就是扫描仪操作助手。面试时的故弄玄虚还真奏效,我们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是保坂仁史,请多多关照。”
在位于多摩川的第二工厂的二楼上,我对着前辈们——不,倒不如说对着传说中性能极好的扫描仪低头行了个礼。
“首先必须学会系统扫描仪的操作方法。”
美术制版科长说着,“咚”地把一本康熙字典厚的操作说明放在桌子上。
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宣告假钞制作正式开始的号角声。
“啊呀,不愧是最新式的系统扫描仪的说明书呀,就是不一样。”
幸绪看着我带去的礼物,不由地欢声大叫起来。她两眼闪闪发光,简直就像面前放着一条小干鱼的小猫一样。第一天上班结束后,科长批准我可以把那本厚厚的扫描仪说明书拿回家。不过我直接去了老头的公寓。不巧老头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幸绪闻讯赶来看我第一天的战果。
“真棒,能达到五百线呀——还能自由自在地扩大缩小呀。”
幸绪兴奋地翻着那本满是术语的说明书。好像在看哪个偶像的专刊一样。
“真不懂那东西有啥看头。今天看了一天,我脑袋都要胀破了。”
“真没出息。”
“怎么样,有用吗?”
“不好好看是不好说的,不过,比起我家的扫描仪来,印刷要轻松三倍呢。”
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最高清晰度相当于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即五百线,或换算成dpi,清晰度大约高达一千。若单纯从理论上来计算,二百线的清晰度,可以在一毫米区间内印入七条线,那么,它的二点五倍就应该是十七条线。只不过,这只是单纯的计算。实际上,线自身的粗细以及线与线之间的间隔等都是问题,是不能那样简单做比较的。
尽管如此,只要有这么高的清晰度,对于一毫米范围内画十一条细线的福泽谕吉的画像,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能够模仿的吧。
“好吧,咱们赶紧把它复印下来。”
在幸绪的建议下,我们捧着说明书跑到车站前的复印店。
那本说明书页数共达八百多页,光靠人手一页页地复印,其难度诸位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们来了个流水作业,我负责翻书,幸绪负责按钮,就这样,一台机子还给我们占了两个多小时。
“喂,公司里一切还好吧。”
我一边手里忙着,一边装作无意地问幸绪。前几天我们的夜校被幸绪母亲发现时,他们好像提到过什么银行贷款之类的事。我心里一直在惦记着。
即使有了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如果没有了竹花印刷的印刷机,那一切又将白费了。
“唉,好像凑凑和和吧。”
幸绪的回答让人觉得有点含含糊糊的。也许是跟她母亲之间还有些疙疙瘩瘩吧。
“总而言之,银行的贷款进行的应该还不错吧。”
“真是的,男人最坏了。”
幸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好像豁了出去一般。
听到这话,复印店里的小伙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在看一个女中学生的保护神。
我慌忙瞅瞅四周,就连柜台边的女客,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喂,别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我的话。问你公司的事呢,为什么说起男人的坏话来了。”
“就因为表面上很在乎别人的看法,背地里却又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真是的,最坏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了?”
“不是说仁史你。”
“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怎么会是学校,不是你自己问的公司里的事吗?”
幸绪梗着脖说道,嘴巴颇为不服地噘得老高。
“公司……难道除了老头以外还有色狼。”
我不明所以地反问道。幸绪立刻柳眉倒竖地瞪着我。
“不是只有我们厂里才有这事,你再这么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顿。”
“那,会是谁呢,谁会对你这样的孩子不老实呢!”
幸绪绷起脸摇了摇头。
“算了。我真傻,干嘛跟你这样的人发牢骚呀!”
“什么叫算了呀!不是幸绪你先说起来的吗!”
“好了,好了,快把东西整理好。”
幸绪突然噼里啪啦地冲我撤起气来。真是的,才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却跟个妙龄少女一样让人猜不透心思,真没劲。
我一边整理着那些复印好的资料,一边仔细回味幸绪刚才说过的话。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虽说是工厂里的事,却又不是厂里的人干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出入工厂的同行或……
“啊!”
虽说迟了些,但我终于还是注意到了。
“是不是——银行?”
“你总算明白了,真是迟钝。”
“那受害的,是你母亲吗?”
银行负责贷款的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小鬼暗送秋波,这就算是个玩笑,我也不敢相信。
我想起出现在竹花印刷二楼上的幸绪母亲的身影,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还不算衰老,而且——还是个寡妇。一个是银行负责贷款的职员,一个是家小企业的女社长,哪个站在优势地位上,根本想都不用想。肯定会有银行职员利用这一地位差来暗送秋波的。
真是个顶风臭万里的家伙。就是因为有这种人,才让咱这样的无辜男人倍受误解的。
“又不是做女招待,让那种家伙那么亲昵地……”
幸绪嘟囔着,用力敲着复印机按钮。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所具有的纯洁感,使得她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也带有了一丝敌视。
“别那么说。你母亲也不好过呀。”
“讨厌、讨厌。大人发表意见,老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
幸绪靠在复印机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我真想拿一沓钱,狠狠地摔在那家伙脸上。”
“哎——,你在这儿这么胡扯八道,可不是什么孝顺呀,幸绪。”
我这么一嘲弄,幸绪的轻便运动鞋冲着我小腿就踢了过来。
“有说这废话的功夫,你还不如认真地想想今后的事呢。”
“嗯,我嘛,是那种需要安安稳稳坐下来慢慢儿干的人。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很快就没说这话的闲心了。
“喂,保坂,8×10胶片原版已经做好了,快送去集版。”
听到主任叫,我赶紧切断黑白扫描仪的电源,从老职员中间钻了出去。
刚从自动显像机里出来的原版胶片,还隐约透着点儿热乎气儿。
我小心地捏起它,出了扫描室,向隔壁的集版室走去。虽然我也请人为我印了名片,头衔是助理操作,但现在还是见习期,所以只是跑跑腿罢了。在这一个月里,让我干的只是一台刷单一颜色用的黑白扫描仪。当然,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能保住我不露出马脚来。
到今天为止,对于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以及扫描室的保安状况我已经基本安全掌握了。
花了一亿多元钱买来的系统扫描仪,用螺栓固定在二楼的地板里,所以即使有人潜入工厂,也不必担心会被盗走。因此,扫描室到了夜里,也只是上锁罢了。
关于钥匙的管理,规定由最后离开屋子的人把它放在一楼的保安室里。这样,只要复制一把,就能自由出入了。保安员的巡逻共有两次,时间是在凌晨零点和四点。我曾经有一次,被主任吩咐陪他一同加夜班直到零点多。那个中年保安也只是在走廊里来回转转,检查一下锁是否锁好。
看起来,只要关了灯,上了锁,就不用担心他还会往屋里瞅了。
严格管理的只是原版用的胶片和显像液,因为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成本。所以科长几乎每天都要核对用量。不过,这些只要事先买了来,用后再补充进去就不会有问题了。要说让我们不安的也许就是电的耗费问题了。
每层楼的电表都设置在楼梯旁的配电盘内。如果巡逻的保安注意到电表的变化,马上就会明白二楼有人在用公司的设备。也许有必要在使用扫描仪时,在配电盘上耍点小花招,让它不工作。
我陪主任加班一直到七点多,然后打了卡,走出工厂。
坐东海道线一路摇晃着到了十堂站。下了车,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便当和啤酒做夜宵,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前走。我的那间廉价的公寓就在这弥漫着海潮香味的住宅区的一隅。今晚我要好好地阅读一下制版方面的资料,彻夜地思考深凹版的解决方法。
我像往常一样拐过邮筒,刚走到公寓前,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在昏暗的楼梯前,站着个黑影,好像正在等我回来。我的心不由得“咯噔”跳了一下。
那黑影是个小个子。他好像已经注意到我站住了,脖子以上的部位一下子做出了剧烈的反应。
难道是——警察?
我这么想着,不由全身缩成一团。此时,黑影突然跳了起来,并且向我跑了过来。
我惊慌失措,赶紧引身欲逃。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那熟悉的尖叫声。
“这么晚呀,干什么去了?”
是幸绪。
真奇怪,她为什么事先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呢!我感到很吃惊,赶紧转身去看。幸绪扑了上来,抓着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好了,工厂……公司……”
一直都那么要强的幸绪,此时声音里也隐隐带着些哭腔。
我们走进竹花印刷大门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要在平时,这个点工厂里应该还有人在加班。但今天,工厂的窗子里都静悄悄的,灯也没亮几盏。只有大门处和二楼办公室里隐约亮着灯。
在狭小的门廊处,停着辆黑色的小轿车,竹花印刷的客户中,应该不会有人开这么高级的车出来跑业务。
“那帮家伙,还在这讨人厌……”
幸绪看见黑车,就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她紧咬着嘴唇,使劲盯着二楼的灯光。大概正是因为这帮人的到来,今天才难得不让加班了吧。
看这样子,老头也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我这么想着,刚要往里进,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两个瘦瘦的男人,身上裹着褐色的西装。两个人都是挺胸叠肚,一副傲慢十足的样子。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快到五十岁了,另一个比他要稍年轻些。两个人都梳着大背头,还用摩丝固定了,看上去锃亮锃亮的,他们大概都误以为那样最时髦吧。
在他们后面,跟着幸绪的母亲和一个头发斑白、弓着腰的中年男子。从他一身油污污的工作服来看,大概是这儿的厂长吧。
幸绪也发现了他们,赶紧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墙边。她的手是那么的有劲,握得我胳膊都有些疼了。
男人们走下了楼梯。
最前边的五十岁的男子用手整了整笔挺的西服领子,然后把手放在车把手上,盯着幸绪的母亲,用一种粘粘糊糊的腔调说道:
“人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这种不幸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我说过很多次了,趁着有担保的时候清算公司,这也是为你好,你明白吗,竹花夫人?”
“让您多费心了。”
母亲对着两个信贷专员深深地弯下了腰。
信贷员离开车子,亲切地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我们也想尽可能地多帮帮你,可是只能这样——还有一天时间,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决断越晚,事态就会越恶化,可别忘了哟。”
男人嘭地拍了一下母亲肩头,就钻进车里去了。同行的男子早已在司机座上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开动了。
母亲和中年男子并肩站在那里,向着车子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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