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跟谁说话?”母亲严厉地问。
“……大周。”
哪里来了个大周?母亲连听都没听说过!
“大周是谁?”母亲惊怵地问。
“我女婿啊。”
“你结婚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你们做主给我找的吗?”她皱着眉,不解地看母亲。
母亲惊慌地把她拽进东屋,低声问:“他长得什么样?”她怀疑是屯子里哪个死去的男人附了女儿的身。
田改改回头看了西屋一眼,说:“高个子,大眼睛……”
接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妈,其实……”她好像怕母亲生气,不敢说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对他的长相不太满意。太瘦了,皮肤还有点黑,嗓子也有点哑。他根本比不上那个人……”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指那个姓姜的男教师。
她接着说:“妈,我可不是抱怨你。他对我也挺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抱着走呗……”
母亲傻住了,女儿描述的这个人,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从女儿的神态看,这个人确实是存在的,就坐在西屋的炕上。他是女儿的丈夫!
“妈,没什么事,我就回我的屋啦?”田改改试探着说。
“你,你回吧……”
田改改转过身,轻飘飘地走回了她的西屋。
母亲朝西屋看去,油灯光还在闪闪跳跳。
割麦子的父子终于回来了。
母亲没有说这件事。田泉才15岁,她怕他受惊吓。
田泉吃完饭钻进被窝睡着之后,母亲把门关上,吹灭了油灯,小声对田改改的父亲说了这件事。
丈夫趴在炕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袋,一言不发。
我听着表婶的讲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仅仅是这样一个故事并吓不住我,我的恐惧另有含义。
表婶专心致志地对我讲田改改,停止了烧纸。
风一点点大起来,那盏长明灯“忽”地一下灭了!
这时候,我感到一个小活物突然从我旁边冲出来,纵身一跃,跳上棺材,朝黑糊糊的猪圈方向窜去。
我吓呆了。
我不知道那是猫还是老鼠。不管它是什么,它都跳上了姑奶的棺材!
按照迷信的说法,姑奶借了气,就可能坐起来。
表婶急忙把那长明灯点着。
我和她都心照不宣地看那口大花头棺材,过了半天,终于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表婶接着讲。
次日,田改改没来东屋吃早饭。
母亲走进西屋,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西屋的炕上照镜子。
“改改,你怎么不吃饭?”
她不好意思地说:“妈呀,我都是嫁出门的人了,怎么还在娘家吃呢?晚上大周就回来,他给我带吃的。”
中午,田改改也没有吃饭。
到了晚上,她还是不吃饭。
父亲急了,走到西屋,大声呵斥她:“你想不想活了?赶快吃饭去!”
田改改怯怯地说:“他回来会生气的……”
父亲不再讲什么道理,抓住她的手腕,朝外拽。
田改改害怕地看着父亲,却死死地撑住门框不放手:“爸,求求你,你不能逼我呀。我不敢吃啊!……”她一边争一边哭起来。
……这天晚饭,田改改的父母和田泉都没有吃好。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睡了。
田改改的父母仔细听西屋的动静。田改改没有说话,好像在纳鞋底,“哧———哧———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好像回来了什么人,她又开始说话了,就像夫妻间说话的那种口气。东屋的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听。
那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接着,他们听见田改改在被窝里吃什么的声音,“喀哧喀哧”,好像吃胡萝卜。
又过了两天,田改改还是不吃一口食物,她好像要断绝人间烟火。
看不见的女婿(3)
她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了出来,一天换几次。她把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之后,就坐在炕上发呆。
一到了晚上,她就嘀嘀咕咕地和那个人说话,说什么听不清楚。
这一天晚上,父母把她拉到东屋来,让她睡在他们身边。
她惊惶地说:“他会生气的!”
父亲说:“有事我担着!”
晚上,父亲和母亲睡在改改的两旁,把她紧紧夹在中间,没有一丝空隙。他们要看看到底能怎样。
第二天,东北那湿淋淋的红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田改改的父亲就醒了,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在他和改改中间,空出了一个人的地方!
是改改把他挤走的?
是他自己睡着之后滚开的?
是夜里有一个人进来了,把他搬开,睡在了改改身旁?
连续几天不吃一粒饭不喝一口水,田改改瘦得像纸人一样。
可是,她脸上的脂粉却擦得越来越厚,眉眼却描得越来越黑,嘴唇却画得越来越红,显得极其恐怖。
父母套上马车,把她拉到绝伦帝小镇医院。
一个独眼医生给她看了看,诊断不出什么实质病,就给她打了点葡萄糖,嘱咐回家要好好给她加强营养。
回到家,田改改的父母几乎绝望了。
他们感觉西屋好像真的存在着一个男人,他隐了身,他们永远看不到他,只有田改改能看到他。不知他来自何方,不知他的名字,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气息,以及他瘦瘦的高高的影子。他似乎昼出晚归。
这一天,他们找来了一个跳大神的。那个人留着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乱转。
可是,他跟着田改改的父亲刚刚进了田家大院的门,突然返身就朝外走。
田改改的父亲追上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不进屋?”
那个人慌乱地说:“你不要再找我啦!”
田改改的父亲苦苦拉住他,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吧,我给你磕头都行!”
那个人的眼睛转了转,说:“老实告诉你,这个东西我治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可是谁高明呢?”
“……小蛇屯有个花大神,他行。”
小蛇屯离巨龙屯有30里路。田改改的父母套上马车,带她去了。
田泉也跟着,他早知道了这件事,他不敢跟那个人住在家里。
那个花大神是个老头,他听田改改的父母讲述着事情的始末,一直沉吟不语。
过了半晌,他说:“我也斗不过这个东西,他道行太深了。不过,我有个主意———我这个房子比较深。你们在我家躲几天,他实在找不着,自己就会离开了。”
于是,一家四口就在花大神家住下来。
说来也奇怪,这两天,田改改的病似乎好多了,她不再一个人嘀嘀咕咕,而且,她也开始吃饭了。
第三天傍晚,天刚一黑,田改改突然惊恐地看着窗外,低声说:“不好了!他来了!”
然后,她吓得满地跑,寻找躲藏的地方。
大家都惊呆了。
她终于没找到藏身之地。这时候,那个人好像进了屋,好像在恶狠狠地殴打她,她一边惊恐地朝后躲闪,一边大叫:“我这就回去!别打啦,我这就回去!”
然后,她跪在父母面前说:“快送我回家呀!”
她父母没办法,只好套车回家。
他们离开花大神家的时候,发现花大神和他家人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整个房子里空荡荡。
在车上,田改改平静了许多。
她母亲哆嗦着问:“他说什么?”
田改改一边叹气一边说:“他问我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他一声。他说我在躲他。他说我一辈子都躲不开他。”
……
两个月后,田改改死了。
这个故事极其深邃,我越琢磨越觉得糊涂,越糊涂越惊骇。
三天后,姑奶出殡。
那天是阴天,送葬队伍很长。
那个莫名其妙的高个子男人也在其中,他还是一直看着那口花头大棺材。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我离他远远的。
姑奶的儿孙、媳妇们都穿着拖地的孝服,腰间扎着麻绳。女人们一个扶一个的肩,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一路扯着嗓子号啕。
那哭声有腔有调,铺天盖地。还有一群喇叭匠,吹着哭丧曲。
到了坟地,姑奶入土的时候,亲人们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令人不忍卒听。
表叔们在坟头烧纸人纸马。
那些童男童女是用白纸扎的,涂着血红的唇,像樱桃一样小,圆圆的。还梳着小辫,那是用真人的毛发做成的。
那些马都是用红纸扎的,蹄子是黄颜色。
姑奶的大女儿站在一个纸扎的老牛前,用棉花擦它的眼睛。纸牛几乎和真牛一样大。她的嘴里念叨着:“老牛老牛你听好,我妈要过奈何桥。清水撇出来,脏水你替她喝……”
天阴得越来越黑。
不远处的凄凄荒草中,有一个新坟。我知道那就是田改改的了。
表婶曾经告诉我,田改改是未婚女子,按当地的规矩,她不能用棺材,她的尸体被装进了一只长形的木箱子里。而且,她不能埋在地下,只能平放在地上,在上面埋土,因此它显得十分高大。
看不见的女婿(4)
这种孤女坟在当地不叫坟,叫“丘子”。
表婶还说,田改改死后第七天,她的父母领田泉去给她上坟。
田改改的父母在“丘子”前烧纸,田泉一直跪在姐姐的“丘子”前哭。他过于悲痛,过于劳累,哭着哭着,竟趴在坟上睡着了。
走时,父母叫醒了他。
他揉揉眼睛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我姐家。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一个很陌生的院落。我姐站在大门外不让我进去,还大声呵斥我,说———你来干什么?快走!一会儿你姐夫回来你就走不了了!”
送殡回来,表叔表姑们就去“报庙”了———跪在田间的土地庙前哭一场,是给姑奶销户口的意思。
姑奶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站在镜子前,一边看镜子中的自己,一边琢磨田改改的故事。透过镜子,我看见那个高个子男人出现了!
我猛地回过头,透过窗子紧紧盯着他。
他慢悠悠地走进了空荡荡的院子,好像并没有进屋的意思。他四处转了转,终于弯腰捧起了一些东西揣进口袋,又慢悠悠地走出去了。
我走出去,看见地上是前一天烧纸留下的纸灰。
———没什么,当地人认为这些纸灰辟邪。
我又回到了镜子前,继续端详自己。
镜子中的我———高个子,大眼睛,瘦瘦的,皮肤有点黑,嗓子有点哑……我不正是田改改对面那个谁都看不见的男人吗?
我说过,我经常梦见田改改。
在梦中,我是她的丈夫,她死前那段幻视幻听的“婚姻生活”,我断断续续都梦见过———有一天,她突然跟她的家人一起失踪了,我苦苦追寻她,终于找到之后打了她,她一边四处躲藏一边求饶……
爱情呵 你别开花
让我们亲眼看着两个美好的人是怎么一天天变成鬼的。
爱情呵 你别开花(1)
我退伍之后,被分配到黑龙镇白龙村的供销社。
当时我已经发表很多文章了,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因此,每天都郁郁的,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不过,我喜欢白龙村的宁静。村后是一大片土豆花,雪白雪白,凝重而肃穆。
我经常吃完晚饭后,坐在那片土豆花前,估计我的未来。
那里,天黑得特别慢。
那里的夜静极了,正适合睡眠或者回忆。我很想听一两声狗叫,却没有。
村头第二家,只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都60岁左右。老头很瘦,老太太很胖。
我到白龙村报到的当天下午,就在村长的陪同下走进了这户人家。村长早就打过招呼了。
屋子里很干净。
老太太热情地倒了两碗水,递给我和村长,大着嗓门说:“小周,我以后就认你做干儿子吧。”
我说:“好哇。”
她马上又跟上一句:“你可得供干妈吃糕点啊!”
我从她那有含义的眼神里看出,她说这句话半真半假。
我说:“你放心吧,这个不会少。”
我明白,在人家里住着,不可能那么小气。
后来,我真的给她买回了很多包糕点,都是我用工资买的。那是黑龙镇食品厂制造的糕点,跟石膏一样硬,我看一眼就没胃口。
那个老头一直没说话。
他坐在炕头面壁,像个植物人。
我就在这一家住下来。
工作清闲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