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个一两天,他会收到王立恒打过来的电话,常规性地询问马妮的近况,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实情说出来,却终于忍了忍咽下去。然后,他就会收到来自红福酒楼最权威的消息,报纸电视上的广告已经谈好,马上就要播出;悬挂的贴画也已印好,服务员正在张贴;烹饪大赛已经基本准备就绪,新添置了两套厨具,不少新老顾客报名参赛,还请了几个烹饪界权威现场点评示范。
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事业上的成功似乎比生命的存在更重要,李祥福也一样,他感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关注和尊重,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自信过。对王立恒,也似乎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亲近,他几乎是立刻便接受了参加9月28日周年庆典的邀请。
远远地,便看到了红福酒楼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充满了喜庆和热烈之色,大厅里,餐桌被搬到了四周,中间空出一块50多平方的场地,评委席、观众席用牌子标识,两套厨具各居一地对擂,虽说没有电视上的漂亮,却也大大方方,别具特色。
报名参赛的选手,穿着红福酒楼统一提供的围裙、帽子,陆陆续续进场,亲友团和看热闹地也随后入了座。不大一会儿,李祥福便进入了状况,开始跑前跑后,为大赛忙碌着,不时有人过来为马妮说些祝福的话,看到王晓敏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赶过去打了个招呼,“晓敏,回来了?”
王晓敏点点头,“请了几天假,忙完就走。”奇怪地看着他疲惫却喜笑颜开的脸,“马妮好点了吗?我刚听说。”
李祥福赶忙低下头,“现在还不行。”
比赛倒真让人大开眼界,不少菜肴有模有样,直逼专业人员,博得了满堂喝彩,还有几个锅朝天、盆朝地,也一样赢得了现场观众热烈的掌声和倒彩声,像机和摄像机的闪光灯噼哩啪啦响着,让人耳晕目旋。评委和观众面露微笑,比赛现场轻松而热烈,李祥福为自己的创意骄傲着,弄不好这将是未来生活的一种休闲趋势。
下午两点钟左右,活动才算告一段落,王立恒招呼大家上了二楼的万福厅,里面已经摆了一桌酒菜。王晓敏和李祥福一左一右分坐在他的身边,然后是隋月、陈凯、大毛,除了这几个人,被邀请的还有酒楼的财会和领班,毫无疑问,这是王立恒特意摆的答谢宴会,果然,他站起来讲了几句,感谢大家一年来的鼎力支持。
端起酒杯忽然又放下,示意身边的小服务员去把他汽车后备箱里的西林老窖拿上来,给自己的酒杯斟满后,他又一次开了口,“多谢大家,今天特别高兴”,伤感的语调透出些许凄凉,眼睛瞥过李祥福,“要是我儿子还在……”他说不下去了,“很久不敢喝这种酒了。”
大家举起酒杯,隋月犹豫着却终于按响了手机,预设的铃声响了起来,她放下酒杯,离开座位打开手机,众人互相交换了理解却暧昧的笑容,年轻姑娘的电话总是很多,但笑容还未敛去,便听到隋月变了调儿的惊呼,“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着她不安的脸色,李祥福关切地询问,“怎么了?”
隋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你们知道杨峰吗?”
一桌人倒有大多半在点头,王立恒神色大变,“怎么回事?”
隋月坐在位子上,好像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杨峰回来了。”
“什么?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反驳的是王立恒,他重重地坐下去,椅子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隋月轻轻地反问,“为什么不可能?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王立恒的声音沙哑而惊恐,“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隋月肯定地说,“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王立恒迷乱地理着自己的思绪,“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又一次强调,“不可能,他死了,他绝对不可能回来了。
”
隋月的脸上渐渐露出微笑,“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回来?因为是你亲手杀了他!是吧?”
王立恒愣怔地看着她,忽然明白,自己愚蠢地掉进了一个危险的陷阱,他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着,思索着合适的措词,终于开了口,“我指的是他失踪了这么久,除了死不会有别的可能了,”略带嘲弄地望着隋月,“他回来了吗?等一会儿我去看他……”
然后他哈哈大笑,伸手去端桌子上的酒杯,忽然间脸色苍白,他的手僵硬地停在离酒杯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似乎被一道墙壁阻挡,怎么也伸不过去,像是不相信似地,他把手收回然后又一次伸出,仍在那个位置停了下来,他面色苍白转过脸,环视了一下四周,用大力气伸出去,终于把酒杯攥在手里,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觉出一种沉闷,万福厅高高的屋顶悄悄地向他们挤压着,室内的色彩更加阴暗与晦重,他觉得自己呼吸沉重,出气都不均匀了。酒杯又一次被满上,抹了抹嘴,他扫了一眼隋月和满桌子不知所措的目光,“再一次感谢大家。”
李祥福心情复杂地望着他,隋月的意思就算傻瓜也看得出来,难道杨峰真是王立恒杀的?
隋月咬着下嘴唇,这只狡猾的狐狸只是触了一下诱饵便滑溜溜地逃开了。王立恒的故作姿态表明,他已经从最初的慌乱转为镇定了,自己这套小把戏很难奏效。
她笑了笑,“杨峰失踪了,从年前直到现在,失踪的时候他正在南京出差,参加一个会议。”李祥福觉得自己的大脑轻轻触碰了一下,怎么是南京?这么巧?
王立恒夹了一口菜,边咀嚼边反问,“我知道这件事,还给他打了电话。”
轮到隋月反问了,“打了多少次?”
王立恒呵呵笑了起来,“我记不清了,大概有三五次。”然后反问了一句,“我们是朋友,打电话违法吗?”
隋月笑咪咪地,“当然不违法,但你不觉得自己的电话过于频繁吗?”
王立恒摇摇头,“三五次电话,也不算频繁吧?”
隋月点点头,“但是若是把换了号码的电话也算上就频繁了。”
王立恒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怎么能肯定那个换了的号码是我打得呢?”
隋月住了口,电话号码只是一种推测,吓唬人的,在王立恒这里一点用途都没有,她重新换了个角度,“打电话虽然不奇怪,但您在冰天雪地里亲自赶到南京会见老友就非常可疑了。”
王立恒脸色一变,神态呈现出慌乱之色,他干笑了两声,“那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去过南京,你这话怎么讲?”
隋月不依不饶,“但有人非常肯定地在南京见过你,而且,”她话锋一转,“你去南京的唯一目的,就是去杀杨峰。”
王立恒面色青白,额头的汗珠滴落下来,“杨峰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杀他?”
“为了苏苏!”隋月犀利的目光迎着他。
这句话落地的时候,李祥福听到自己的心里“啪嗒”一下,响起了破裂声,乱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扣在一起。
一件一件死亡事故毫无征兆地发生时,王立恒充满着不安与恐惧,也许仅仅是为了自身安全的考虑,他来到了看守所,他应该就是第一个找到张新奎的人,于是很清楚地知道了红福酒楼那场大火的前因后果。李祥福确定王立恒听到真相后,和自己一样愤怒异常,第一个反应就是,杀掉杨峰那个畜生。他们之间不同的是,他只是停留在愤怒思索阶段,而王立恒却把它付诸了行动。
“苏苏”这两个字像是重磅炸弹,一下子洞穿了王立恒的防线,他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苏苏,苏苏……”呼地抬起头,“你是谁?”
王晓敏握着父亲的手臂,和李祥福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而后厌恶地看了看隋月。
似乎为了掩饰什么,王立恒向酒杯伸出手,相同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他的手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阻挡着,这一次,不止他自己,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触到了什么东西,一次又一次被挡了回来。李祥福猛然觉得万福厅变得愈加阴森和陌生,他几乎是恐惧地向四周回望着,不安地看着眼前不可理喻的一切。
王立恒差不多耗尽精力,终于顽强地端起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于是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两声深深地叹息,一声苍老而爽利,一声温柔而痛惜。
“我杀人的证据呢?”像是不甘心;他面对隋月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你可以去机场查看名单。”
隋月似乎成竹在胸,“你的名字或者身份证可以改变,但你的脸却很难改变,有人认出了你,”她飞快地打开手机拨了个号,“上来吧!”
当马妮出现在万福厅的门口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就算是李祥福也晕乎乎地不明所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马妮摘下头上薄薄的软帽,露出青青的头皮,后脑勺上缝针的部位触目惊心,李祥福一阵心疼,赶忙迎过去,“马妮……”
马妮紧靠着他的肩膀,面对着王立恒站住了,“让您失望了,我还活着。”
王立恒惊诧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你你……”转向李祥福,不相信似地凝视着他,脸上的失意不忍目睹。李祥福摇摇头,神态恍惚不明所以。
马妮虚弱仍然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王立恒,我们见过面,”语气略带紧张,“第一次在南京禄口机场的侯机大厅里,然后我们登上了同一班机,是吗?”
王立恒瘫坐在椅子上,垂下了头,这种结果在梦中已经出现过多次了,是啊,没有什么人可以欺瞒所有的人,总有蛛丝马迹留下,他豁然觉出了轻松,“苏苏,苏苏……”忽然间,他的头眩晕了一下,岁月不饶人,自己也许早就应该休息了。
他抬起头,面部露出了满足的微笑,“杨峰该死!是我杀了他。”
隋月长出了一口气,用同情甚至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其实你不用动手的,“她顿了顿,“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杨峰就会名正言顺地死去,就像其他几个人,很自然地,查不到丝毫端倪的死去,”她叹息着,“也许有我们所不知的力量存在,该死的就会死去,你根本不用动手。”
王立恒用尽力气摇摇头,咆哮着喊道,“不,不,我不要那种等待,我要亲手结果了这个狗杂种,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隋月追问着,“他……现在在哪里?”
王立恒咬着牙,神秘而得意地笑着,眼睛里流露着疯狂,“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这个畜生,我也不能,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忽然停滞了一下,然后不相信似地摇了摇头,软绵绵地趴到了桌子上,似乎有睡意阵阵袭来,他咧开大嘴笑了,“隋月,你输了。”
隋月一声娇笑,“你输了,我赢了。”
他努力地抬起头,摇了摇,“不不,我们都输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五体投地的神色,“赢的是……” 他的嘴唇翕动着, “苏……来……”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是发出几个含糊的字音,“苏苏……,阿福……,晓敏……”隐隐约约中,似乎听到晓敏带着哭腔的声音,“爸爸、爸爸……”
酒里面一定被苏来做了手脚,但是究竟采用了什么方法,这一刻他已经无从想起了,只是嘿嘿地笑着,笑自己的愚蠢,到了今天他才明白,苏来的聪明和执著,自己是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用重复了的笨拙却有效的手段打败了他,而奏效的最根本原因,却是苏来的“舍得”,毫不吝惜牺牲生命来麻痹他的绝对方式。
“苏苏,苏苏,你肯原谅我吗?”自己的灵魂在独白,然后他想起了那杯酒,似乎有外力在阻挡自己喝下去,还有那奇怪的失灵了的刹车,在最后一瞬间救了他的命,甚至儿子王森死去那天,被拖延的饭局,还有还有……“啊,苏苏,是你在救我吗?难道你还爱着我?”
王立恒嘴角挂着微笑,沉沉地睡去了,万福厅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苏苏……,等着我……”
比起王晓敏的悲痛欲绝、马妮的劫后余生、隋月的喜悦轻松,李祥福的表情却是一脸麻木,他几乎是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了,看着王立恒被抬上了救护车,看着楼下的警车和站立的警察,他愣愣地站在红福酒楼的大门口,任凭凉凉的光线斜斜地射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仿佛痴了一般。
马妮走过来,乖巧地站在身边,拉住他的手,“阿福哥。”
李祥福的眼光带着某种凉意,“你瞒得我好苦,你见到王……”他的舌头打了个转,却无法呼出那个名字,“你从来没有说过。”他脸上有一种受伤害的表情,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难过地叹口气,不再理睬马妮,转身离去。
初秋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