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月心里掠过一丝温柔,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这张忐忑的脸,悄悄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大手,李祥福哽咽起来,象是抓住了一段救命的木头,“那场大火过后,香香婆婆失踪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把我从外地抱回来。
他几乎是惊恐地望着隋月,“你说我父亲手里怎么会有这张菜谱呢?”继而可怜巴巴地看着隋月的脸,“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隋月暗暗叹息一声,心里很清楚,李祥福也许在内心早已猜测着那个事实,却始终不敢相信,苏苏或许并没有做掉那个孩子,作为同龄人,李有志有足够的机会结识苏苏,那份菜谱也许是留给李有志的,当然更有可能是留给她的孩子的。苏苏的想法甚是模糊,但从李有志的角度来讲,孤身一人养育着一个孩子,除了做人的善良之外,恐怕还有对苏苏无法摆脱的情愫。
静夜无声,李祥福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现出父亲沉默的面庞,还有那份被抚摸了无数遍的菜谱,一晃而过的是香香婆婆端坐在杂货店里的身影,那个杂货店不在了,但是乌囿梅还在,无论老人恼怒地责怪,还是苏来牵挂的眼神,几乎都在提醒他某个可能存在的事实。
李祥福的情绪进入了相当恍惚的境地,自己究竟是谁?我真的是那个孩子吗?
表面看起来,李祥福原有的生活节奏一成不变,忙忙碌碌,一天一天向前扑腾,但细细看来,却能发现他眉头紧蹙,半晌沉迷于某个动作之中,大毛时常用胳膊碰碰他,打断他的沉思,李祥福哦哦地点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然而过不了多久,相同的事情仍然会重复发生。
马妮走进红福酒楼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透过门口的缝隙,可以看到已经软弱的一丝细细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食客基本上都散了,服务员也陆陆续续地吃过饭,正在整理大厅的卫生。李祥福的面皮烫了一下,赶紧迎上去。
正要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到了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不自觉地向紧闭的经理室的门口望去,是王家父女。王立恒的声音低沉而恼火,似是在极力压抑着怒气,王晓敏的声音细弱却尖锐,却像是沉默后的爆发,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李祥福和马妮面面相觑,然后,他们听到经理室的门被拉开,王晓敏眼睛红红地走了出来,看到呆视着她的李祥福和马妮,苍白的脸红了一下,咧了下嘴,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酒楼。
王立恒随后追了出来,“晓敏,晓敏,你给我回来。” 看到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回转身,众人连忙低下头忙碌去了。
李祥福把头扭过来,避开王立恒的目光,自从听到那些朦朦胧胧的事情,他便觉得心里麻噪噪地乱成一团,早已丧失了初期的镇定和无谓,而王立恒看他的眼光也似乎发生了变化,温和亲切了很多,有几次停下来想跟他说话,却总被他找些借口拖延,迟疑着只好走开了。然后李祥福心里便觉出沉重压力下的骤然轻松,身上的汗慢慢地消失蒸发,其实他也知道,躲避不是好办法,所有的事情早晚都是要面对的,却仍然采取了这种熬过一天算一天的被动态度。
两人走到外卖间门口,马妮不停地回首张望,无意中和王立恒的目光相对,便斜着白了他一眼,若不是王家插这麽一杠子,这间酒楼还说不定是谁的呢。当日的谈判是王森去的,两人唇枪舌战了不少时间,有着仇恨般地熟悉,而除了电视上,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近距离接触红福酒楼的董事长王立恒,对方一脸震惊,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大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离去。她微微有些奇怪和不安,难道他认出自己了?
大厅里的服务员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笑,李祥福打开外卖间的小门,拉了一下她的手臂,马妮轻巧地甩开了,白了他一眼,“我可不进去,我是穆斯林。”
李祥福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你根本不用抻着掖着,所有的废话都是多余,他不用再为自己浅薄的文化底子惭愧,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对不对,想说什么脱口而出便是了,轻松而自在。
马妮好奇地打量着大厅的布置,“这儿装修的可真是不错,刚才那人是王立恒吧?”习惯性地冷嘲着,“这父女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大好啊。”
李祥福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最近一段时间,王家父女已经争执很多次了,王晓敏似乎准备去外地上学,王立恒一直在试图阻挠女儿,泡在酒楼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同情地想着,过于强大的父母亲,对儿女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真是一个难以断定的问题。
他看着马妮,站在自己身边小小巧巧,心生爱怜,“你怎么有空过来?”
马妮不时对大厅里的人笑笑,转过头,“你好久没过去了。”
李祥福看着窗外花廊,悚然一惊,天气里的燥热已经淡下去不少,早先盛开的那些不知名的花朵早已凋谢了,只余下破败的绿叶子,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八月底。
隋月递过来一张报纸,李祥福扫了一眼后神情大震,粗黑的标题突兀醒目,张新奎以故意杀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文中简单讲述了案犯破坏刹车,故意致使妻子死亡的犯罪事实,用大量的笔触描述了此案的审理及造成的社会影响。事实上,这起案件一发生便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为被广泛关注的社会热点,案件具备着凶杀、包二奶、旧情复燃、大款等多个流行元素,张新奎与前妻以及他们各自的情人,牵动起方方面面敏感的神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起于对可能“轻判”背景的怀疑,传言愈发凶猛,更有人直言推断这将是一起典型的司法不公的审判,怀疑,逐渐演化成一种舆论声势,富人为富不仁,杀害原配,为死者喊冤叫屈。事实上,众人忽视了一个关键的前提,在张新奎杀妻之前的一段时间,张妻伙同情夫曾三次买凶杀害张新奎未遂。而法院最终完全被强大的社会舆论所左右了,软弱无力,于是张新奎被判处死刑。之所以产生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实质上或许是人们对富人的敌视情绪的一种折射。
李祥福抬起头,“上诉了吗?”
隋月点点头,“是的,但我推断法院会维持原判。”
李祥福低下头,越来越接近的事件真相令他恐惧,“杨峰还没找到?”
隋月摇摇头,“没有,杨峰失踪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方方面面没有一点消息,”她沉思了片刻,“估计凶多吉少。”
孙浩的汽车尾气中毒、张新奎的杀妻被判、刘安良的见义勇为被害、徐南的跳楼自杀、杨峰的离奇失踪,虽然千奇百态各不相干,但是时间的集中昭示着某种共性。他们和王立恒一样,在文革时期,属于同一个指挥部,他们都是那场大火的知情人,那场火也许是事情的关键。现在恐怕只有初审被判为死刑的张新奎知道缘由了,这有限的难以把握的机会。
李祥福点点头,“恐怕我们无法接近张新奎,死刑犯管得很严。”
隋月轻轻笑了一下,“我联系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半,在市第二看守所。”
李祥福半是惊讶半是敬佩地望着她,这个谜一样的姑娘,“好的,明天下午。”
会见室里,张新奎的械具已经解除,端坐在屋子里面指定的位子上,身边两个警察虎视眈眈地站着,虽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所处位置绝对能保证出现突发事件时的果断处置,并完全能够控制局面。
张新奎的脸上没有死刑犯常见的恐惧、焦虑、敌对情绪,反倒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意,他嘲弄似地看了看两侧的警察,冲着李祥福和隋月点点头,先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见你们吗?”紧接着说,“你们说过不会问我杀掉那个女人的事情,”他眯着眼睛,“我对那个话题厌倦了。”
隋月小心地开了口,“我们的话题也许更令你厌倦,”她看了看身边的李祥福,“我们想知道,文革时期,红福酒楼那场大火,还有,那个被烧死的女人。”
张新奎的身体一阵哆嗦,把头埋进两只手掌间,颓然而坐,房间里一阵沉默,寂静地令人不知所措。许久,他抬起头,疲惫地一笑,“三十多年了啊,我自己都觉得忘记了,想不到……”他顿了顿,“今年这是第二次重新被人提起。”
隋月惊愕地追问着,“还有谁问过这件事?”
张新奎摇了摇头,“那是无关紧要的,多说无益,” 然后反反复复看看两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们相信我说的一切吗?”停了好一会儿,“苏苏,那个可怜的女人,唉!我们这群混蛋!”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渐渐地流畅清晰起来,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宣泄,神情上有一种倾诉的快感,于是,在座的人面前呈现出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
文革时期,棉纺厂成立了好几个革委会,王立恒和杨峰很自然成为他们这一派的领头人物。苏苏成为斗争对象,王立恒突然出差远离后,杨峰责无旁贷,变成本派最重要的人物,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也为了长期活在王立恒身后的自己出口恶气,杨峰拷问苏苏的手段变本加厉。
苏苏容貌秀丽,性情温顺,没有革命女将的飒爽英姿,却另有一番温婉动人,令他们青春的身体骚动不已。白天,几个人轮番上阵,不停发问,却始终没有结果,于是杨峰自作主张,又加上了晚上的讯问。事实上就算斗争取得了胜利,把菜谱拿到手里到底有什么用途,根本没人说得清,他们只是沉迷于斗争的乐趣之中。
苏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每晚都有两个人在指挥部值班看守她。第一晚是张新奎和孙浩,见审不出结果,两人便躺在指挥部里的长椅上睡觉了,苏苏独自一人也斜靠在另一条椅子上睡了。第二晚,值班的是刘安良和徐南,一夜无话。到了第三天晚上,杨峰执意一个人值班,第四天早晨,不止张新奎,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一硌磴,苏苏蓬头垢面,神情疲惫,象死去的人那样沉默,麻木的眼神冰冷而绝望,象一只将死的困兽。
讯问继续进行,苏苏一句话不说,只是盯视着杨峰,有时候甚至鄙视地笑一下,似乎在用冰冷的利器刺杀对方,而杨峰躲躲闪闪,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苏苏,你看我干什么?”随后恶狠狠地补了一句,“破鞋!”
瞬间苏苏便被完全击倒,身体似乎一下子跌进了冰窟。指挥部里的几个人愣了一下,似乎找到了新的兴奋点,苏苏既然没有争辩,就证明某些事情真的存在。他们没有来得及思索杨峰话语的缘由,便把斗争的重心从获取菜谱转入批斗破鞋的政治运动之中。
象饿狼围攻着小羊,他们冷酷而残忍,“说,那个狗男人是谁?”
任他们反复喝问,拿出皮鞭威慑,苏苏始终低垂眼帘,一声不吭。他们给苏苏脖子上悬挂着一串儿破鞋,戴上高帽和纸牌,组织了一场批斗大会,四周的人窃窃私语,在那个年代,挂了破鞋的女人会被人踏上几脚,一万年不得翻身。苏苏惨白着脸,像是死去一样任人摆布,生命的气息消失殆尽。
晚上,停电了,他们把苏苏独自锁在指挥部里,几个人说说笑笑吃饭去了,喝下几杯小酒,话匣子打开,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回到楼下,发现指挥部里有若隐若现的火苗和浓浓的烟雾,张新奎一激灵,想起了点燃的蜡烛,于是几个人往楼上冲去,被杨峰拦住了,他们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对方冷冷地说,“她一定是自绝于人民。”
停下脚步,他们面面相觑,即使自绝于人民,也还是应该去解救的,人命是一条,受损的还有集体财产呢,但是,年轻的心却飘忽不定,救不救人似乎是对自己政治立场坚定与否的考验,他们硬生生收回迈出的脚步,甚至在周围家属楼的居民冲上楼,为打不开锁着的大门吆呼的时候也默不作声,只是站在阴暗里,眼睁睁听到灼热的火焰烤碎了玻璃,火苗舔着窗框延伸出来,他们听到大火里面传出苏苏隐隐约约的呼救声。
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有人说的清,杨峰确定是苏苏纵火自杀,却始终没有证据证明。但张新奎他们知道,无论自杀与否,苏苏在火势蔓延起来的时候,呼喊着救命,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渴望活下去的,而他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火苗吞噬。
多年以来的辗转失眠,是张新奎为最初的残忍付出的代价,而伴随失眠的反复思考,却让他得出了合乎情理的结论,他们四个人是没有大脑的混蛋,而林峰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张新奎终于从回忆中醒过来,他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