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薇,我明白你的心,但是取神水必须由我去。雅温把她的石钵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把天眼向她一举,“我是戴它的人。”
舒薇面对那枚蒙着封套的古钱,仿佛受到一个不容争辩的指令,她终于沉默了。她扭过脸去,远眺河上那两个雾洞,又低头看看栈桥下泊的两条船。她的目光长久的落在那条爬满苔藓的黑船上。
其余的人都走过栈桥,各就各位的上了船。为节约计,五支火把灭掉了三支,一船留一支,从村里掠取来的灵牌大半搬上了黑船,进洞需要更充足的火种。
栈桥上只剩下我和舒薇两个人。
“李度,你老实跟我说,女人不能进洞是真有的吗?你不是因为危险才不让我跟你走?你不能骗我,你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她怀着一线希望,近乎恳求的要我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她的表情就象一个从未听过谎言的孩子,面对一个从未欺骗过她的大人。
我险些对她说出实话。但还是克制住了。我不得不骗她。不仅仅因为燕子洞出名凶恶,迷宫陷人,阴河诡险,传说还有水鬼出没,凡是进洞取水者鲜有人生还;也不仅仅因为她和我经历的危险已经太多,不会永远那么幸运,性命关头总能有奇迹救援;这当中还有一个更隐讳的原因……陈新失踪前写下的那个“井”字,象一个用刀子刻在眼睛里的诅咒,让我时时看见它,时时被它刺痛。宿命缠定的镇山村一切预兆都不会落空,那个井的恶梦定归会在一个地方应验的。而一个充满水的幽深洞穴,不恰好与一口井的形象十分吻合吗,那正是一口倒下的井……那一线希望从她的眼里泯灭了。她不再说话,失神的看着脚下的栈桥。
夜来间不容发的紧张,直到此刻我才有一个机会面对面的把她看清。再不是月光下婀娜的银塑了,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色灰白,两只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仿佛两昼夜积累下来的疲劳突然都在这一刻发作了似的,她显得极度的疲惫,虚弱。
“上船了,姐姐。”丫妹在黄船上催促舒薇,她一直专注的看着我们两个人。
“分手吧,但是很快就会再见的。天眼保佑我们,雅温保佑我们。”
“是的,再见……祖先保佑我们,布洛陀神保佑我们。”
她强做振作,和我一道祈祷。我硬起心肠,举着火把率先走下黑船,又向岸上的她伸出手去,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着。一踏上爬满苔藓的船舱,便有一股冷气,夹杂着一种类似动物死尸绵软多毛的触感从舱底传上来,令人头皮发麻。她仿佛感应到了那股气息,握我的手猛的一颤,顿时脸上布满忧惧凄惶之色,她把五根手指紧紧扣在我的腕上不肯放松。我望着她紧张的样子,好一阵热血沸腾,简直就要不顾一切的把她拉下船来,什么井啊洞的恶梦诅咒统统不管了。但是她突然又丢开我的手,扭转过身,低下头,背对着我,从栈桥另一边走下黄船去了。
两条船一同离岸,分道扬镳,向着两个雾洞航去。黑船之上,我坐船头拿火把,三哥坐船尾划桨。黄船之上,丫妹坐船头拿火把,舒薇居中,布杰坐船尾划桨。两条船上的人都互相望着。寂静笼罩在河面,浓雾环盖四野,栈桥不断退后,前方山一样的雾墙迎面压迫过来,雾墙上一对冷森森的洞口在渐渐扩大。
两条船,隔得越来越远了。
我一刻不移的看着那边船上的她,她也一刻不移的看着这边船上的我。我心里好似油煎火烧一般,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蓦上心来,尤其是昨夜,月光下温存缠绵的一刻。我突然懊悔起来:竟然就这般仓促、草率、不负责任的分别了?为什么我甚至没有拥抱她一下,亲吻她一下,难道就因为有旁的人在场吗?前途茫茫,阴洞深邃,假如这一别竟成永诀……另一个更可怕的懊悔升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相信那个诅咒?
如果那竟是假的……我打了个寒噤。船已接近雾墙,船上人的面目开始模糊不清。我焦灼起来,因为舒薇在这当儿低下了头,不再看我,把目光埋进河水里去了。但是她旋即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却是向着船头的丫妹,她急切的和丫妹说着什么话,隔得太远我无法听清,只看见丫妹先是摇头,然后舒薇便动了气,伸手抓住丫妹肩膀,猛力摇撼起来。她们搞啥鬼名堂?我正狐疑着,丫妹似乎招架不住了,凑上去对舒薇说了一句什么话。
舒薇丢下丫妹,扭头向我看过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从她昂首拱背、分开双臂撑住船舷的姿态我知道那一定是气势汹汹的——然而她接下去的举动才是真正骇人!她扶着船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只听耳畔一声清脆的水响,她已经纵身跳下了神水河!
事情来得太突然,事前没有丝毫征兆,两边船上的人都惊呆了,四个人一同从船上站起,大喊大叫手忙脚乱,险没弄灭了火把弄翻了船,那边船上布杰眼疾手快,慌忙朝落水的人伸过木桨去,落水的人理都不理,只顾劈波斩浪,奋力划水,向我和三哥这条船游过来!
舒薇跳水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几乎停跳,我踩在船头上大喊她的名字,挥动胳膊,准备跳下河去救她,可这时我却惊愕的发现:她会游泳,而且不是一般的会,她以极标准的、显然受过训练的自由泳姿,劈波斩浪,一条直线的向这边游过来。布杰丫妹边喊边划船在她后面追,竟追不上!
三哥早掉转船头朝舒薇迎去,我嫌他划桨速度太慢,一把将手里的火把塞给他,自己抢过船桨划动如飞,船很快迎上那簇翻涌前进的波浪,我撂下桨,探出半个身子到船外抓紧她的一双胳臂,将她一把抱上了船来。
“你这个骗子!”舒薇上船第一句话便骂我,她从头到脚水淌成河,嘴唇冷得打哆嗦,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根本,根本没有女人不能进洞这回事,丫妹都跟我招了!”
原来她刚才是在逼供丫妹啊!她怎么看出我在撒谎的,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扳住她湿漉漉的肩头象她摇撼丫妹一样的摇撼她:“你,你怎么敢的,我不是告诉你,千万别沾河水的吗!河水有,有毒!还有水,水鬼……”
“有水鬼又怎样呢?我们这两天还没看够鬼吗?”她学我的口气,“水里的鬼都是最没出息的,船上的鬼才厉害才可恶!我是多么相信你,你却给我当上!但是你实在不够会说谎,从你的口气和眼神,我就有点疑心——果然给我戳穿了!”
“但是你也不必跳水呀!你大可以唤我过去……”
“不让你看看我游泳的本领你怎么肯认错呢?你不就因为我是一个废物,不愿意带一个累赘进洞吗?
告诉你,我可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真要在阴河里翻了船,说不定还得我救你们呢!”
她故意这样轻巧的说,三哥却认真的赞叹道:“是噻,小姑娘游泳好棒噻!老三和李老师小看你罗!
”
只有我完全懂得她的心。我再也无法自己,也不顾有没有别人在场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头狂吻她的嘴唇,险些令她窒息。她被河水浸得冰凉的身体在单薄精湿散发硫磺气味的衣衫下极厉害的颤抖着,我又吻她冰冷如水草的头发,她喘息着,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你是小看了我,你肯丢下我,我可不肯丢下你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被热泪堵塞住了喉咙,心却跳得快要爆炸,欢喜,内疚,担心,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河水没顶。我长久的搂着她,好象搂着一个溺水的孩子,搂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宝物。“我再不肯丢下你,再不肯,再不肯……”
河上突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把我和舒薇吓得赶快分开,抬身一看,竟是那边黄船上的布杰和丫妹在拍掌,“好噻——”他们一齐喊道,丫妹还冲我团了个鬼脸。
“凑啥子热闹!”三哥举起木桨朝他们作势一抡,自己却嗬嗬的笑了,转过脸来对我们笑道:“他们娃儿家,就爱看这种戏噻!”舒薇红了脸,三哥颇认真的又说:“你们莫要多心!你们两个好,照说不关别个的事,咳咳——你们确实相配,不过,那个小伙子也是个好人,我有点替他冤……咳咳,不怪你们——都是温泉弄出来的,都是缘分,是仙缘,不,是鬼缘噻!”
我从三哥手里接过那支火把。做灵牌的这种木头十分经烧,刚刚才烧去一半,“先考李公”不见了,剩下“仁安之位”四个字。
“仁安,仁安,但愿人人平安。”舒薇念着灵牌上的名字,一边祈祷着,一边回首看向隔水迷雾蒙蒙的上寨。
我明白她目光所及,搂着她湿漉漉的肩头对她说:“人人都会平安的。他也会。”
一抹阴影掠过心头。浓雾中又浮现出那个湿淋淋的“井”字。我和她终究还是一起走进一口倒着的井了。——且由它吧,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都是缘分,该要发生的,便任凭机关算尽也躲不过去。无论那诅咒是真,是假,无论前面还有多少诅咒降临,多少报应要人承担,有一件事我确信不疑——我们从此再不会分开。
两条船同时到达雾墙。就在彼此分手,各自驶进前方那个深邃的洞里去的时候,我和舒薇一道举起那支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布杰和丫妹也举起他们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船进入洞中很久之后,还能看见河岸上的栈桥,和栈桥后面的寨神庙——镇山村上寨唯一未被温泉喷发的浓雾淹没的标志物。
第七部分破围完第八部分 神水 一一燕子洞在半边山脚,神水河上,洞中常年阴河绕流。燕子洞的名字来自洞里栖息的一群燕子。谁也不知道洞里什么时候有的燕子,谁也不知道燕子为什么要住在洞里。和别处的洞穴一样,本乡溶洞多的是蝙蝠,而燕子洞里却连一只蝙蝠也没有——只有燕子。它们是如此神秘,绝少在世人眼中显形,蝙蝠还会在夜幕降临后飞出洞穴觅食,这些燕子却几乎从不出洞。但它们不出洞则已,一出便倾巢而出。那是当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来临时,当乌云滚墨,雷霆频频轰击到半边山头的时候,燕子们便会成群结队飞出洞来,在神水河上徘徊飞翔一阵。那景象极壮观,而且骇人!它们的数量多得吓煞人,能把河面和半边山都整个儿遮挡住了,象一大片活动的乌云,忽高忽低,一边“呦”,“呦”的鸣叫,闪电便从它们中间穿过。当雨珠开始降落的时候,它们便又迅速的飞回洞里,一只也不剩。燕子每出洞一次,镇山村就会有一场大难发生。
其余的时候,便只有进到燕子洞深处取神水的人,才会偶尔得见燕子的踪迹。这些人,多半是回不来的。于是世人便又传说:那些神秘的燕子,是神水的守护者。
燕子洞里有神水。神水在燕子洞最深处的将军盔上,由一只通体雪白的石盆盛着,另有一根通体雪白、数十米高的石钟乳悬吊在石盆头上。世人传说,燕子洞便是观音手托的那只净瓶,神水,便是净瓶里盛的仙水,得到它,可以包治百病,可以起死回生。但这只净瓶未免太曲折、太险恶了些。燕子洞是方圆百里最凶险的一个水溶洞,除了迷宫般复杂的洞穴,多变危险的地下河,还有袭击人的水鬼:独相和母猪虹出没。几百年来,在镇山村和周围方圆百里的地方上,有无数的人进洞取过神水,有无数的人葬身洞中,活着出洞的也皆是两手空空。
“究竟有没有人取到过神水?”我问三哥。
“听说有,又听说没有。”
三哥不急不徐的划着桨。黑船在狭长的雾洞里前进。雾里有光,并不晦暗。人象置身云中,两头茫茫。
“一定是有了,否则怎么知道那是神水?”舒薇说。河水冻得她嘴唇发乌。她还穿着湿衣服,这样是不能进洞的。可我们的行李要么拉在水泵房,要么被温泉冲走,只剩下我随身背的一只背包。我在背包里东翻西翻,居然翻出了一身她的干净衣服。
“我的衣服怎么会在你的包里?难道你喜欢收藏……”舒薇接过去,带点坏笑的说。
“别想邪了,我可没那种癖好!昨晚上大家都把衣服铺垫了睡觉,今早收拾得匆忙,还顾得上谁是谁的?”我和三哥背过身,由舒薇独个儿在船头换掉湿衣。
“按照手册,穿这种松松垮垮质地不牢的休闲装进行洞穴探险是被禁止的:容易划破,又不防水,但起码保暖方面够达标了。”
“按照手册?难道你对洞穴探险很在行吗?”
“知道一点。我是我们学校洞穴探险俱乐部的会员,参加过本省两三个地下溶洞的考察。”
“你还有这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