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难以置信了,每个人手里的木头竟全都烧着了!五团明亮的火焰出现在石顶那簇已显黯淡的火堆周围,好象五颗闪耀的新星从渐渐熄灭的老星身上诞生。大石顶上骤然增亮了数倍,五支火把的光芒照射得浓稠的黑雾里泛起殷红的血光。火光又清楚的照亮了那五支同时点着的神奇之木,五个人在黑暗中仓促摸来的竟都是同一样东西:亡人的灵牌!
谁帮我们从遍地朽木之中挑选出了那块真正的木头?谁把我们的手引向这些默默无声的亡魂?是神?
是鬼!是在每一座灵牌上盘踞的鬼魂,他们自己!
亡魂爬上了自己的灵牌,赤红的火焰是他们柔软的身体,他们安详的坐在灵牌头上,底下刻写着他们的姓名。我紧紧握着手里这块庄严的木牌,一行端肃描金的楷字被头上火光照得忽明忽暗,“先考李公仁安之位”,它的底座已被高温烤得发了烫,但是哪怕它并没有在燃烧,只凭握在手心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一块真正的木头。木,也还原了!这就是“去木形”!
我见过它,不止一次见过,在我家祖屋的供桌上立着满满一桌;还有在村长家——但是村长家的先人牌位头上是蒙了一块白布的……怪不得要蒙上那块白布,他们替邪鬼造孽,所以羞见先人,他们被温泉蛊惑操纵的灵魂深处还存留着对先人的敬畏,我们这个民族最顽固的本能。
现在,先人们掀掉了遮颜的白布,燃烧了他们的名字,以生命点燃的火种,由死者的亡魂接续下去了!
五行还原了二行。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木以后是水,到哪里去找水?
并没有起风,五支灵牌上的火焰,还有雅温化身的那堆火焰却一齐朝一个方向偏转。
我领悟了。亡魂在为我们指路。它们所指的地方,是神水河。
…………五个人擎着五支火把,手牵手连成一条长练冲进重重黑雾。大石上的火焰很快缩小成一颗黯淡的星子,大雾弥寨,全部道路都成了盘陀迷宫,雾中不断有鬼影魅形跳出来围追堵截,但一近身便被我们头上的火把驱退。火把在雾中驱鬼开道,在每个岔路口偏转火焰指引我们,亡魂坐在灵牌头上,雾再大、迷宫再曲折也蒙骗不过亡人的眼睛。我们跟随那些活路标一路猛冲,沿途闯进村民家里夺走供桌上的灵牌摘掉它们蒙面的白布。温泉驱遣活人,我们却召唤亡魂,五个人,加上一支不断扩张的亡魂的队伍便成为一股温泉无法阻挡的力量。我们不多工夫便闯出了迷雾重围的村子。
我们果然又到了神水河边。
河边没有雾,村里的雾气刚刚到进村路口为止。从路口的寨神庙,到河岸石栈桥周围一带地方,连同一部分很宽阔的河面上的景物都可看见。五个人把各人挟的灵牌堆放在地上,举着火把,喘息着,警惕的观察周围。我们仍在大雾里面,仍被它牢牢包围着,我们只是钻进了大雾脏腑之中被谁掏空的一个缺洞。
人站在布满卵石的河边地上,隐然感觉到一股厚重的气息在四周和头顶缓慢的绕流着,而雾气则在那层看不见的气流外面袅绕翻腾,似因它阻挡而不能进入缺洞里来。
这股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是从寨神庙。大路旁侧被乱石丛包围的小小庙宇之中摊着那一堆神像的碎块,从它们身上似乎有气流上升,使得后墙上的“偃武修文”四个字看起来有些轻微的抖晃。
难道是他,李将军?老祖祖的亡魂也从阴司上来助阵了?
我和舒薇都收住脚,折向寨神庙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三哥布杰丫妹已经走到了河边,他们立刻发现了河上的奇景,大声唤我们过来。
“李老师你们快来看!河上有两个洞噻!”
我们赶忙奔过去看,河上真有两个洞!就在那堵连天雾墙之底紧贴水面的地方,彼此相隔五十步的距离,不知是被鬼斧抑或神工在柔软的雾气上开凿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洞穴:浑圆有如桥拱,边缘上白气吐绕,深不见底。两个洞,象是嵌在一张苍白人脸上的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隔着空阔、冷寂、俨如冰封的河面,森森然和我们对视着。
“是温泉变的魔术吗?”舒薇显然对昨夜云洞追月的天象记忆犹新。
我注视着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圆洞,忽然觉得它们很象一对圆圆的枪眼。
“不,是雅温变的魔术,”我扬了扬手里燃烧的灵牌,“还有他们。他们引我们来河边,正是为的这两个洞。火木还原,五行隔绝已失其二,温泉再不可能彻底包围上寨。雾墙被火和木烧破,钻通了。假如我没有猜错,两个洞中至少有一个是通向下寨那边的。”
“李老师的话有道理,”三哥说,“嘿嘿,都说鱼死网破,这回是鱼没死,网先破了,不过,鱼咋个游出这张破网去呢?游泳是不成的,水还是毒水,除非有条船……”
“船?那个不是一条船!”
真仿佛冥冥中有一只耳朵在听我们说话,有一只手掌在拨弄机关,三哥才说出个“船”字,打从右边那个洞里便突然浮出了一条船来!尖尖的船头,窄窄的船身,又轻又薄形如一片枯黄的竹叶,当船的整体离开洞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禁瞪瓷了眼睛,三哥更是高声叫嚷了一声——那条船,是他的!
那正是三哥的船。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坐过它在神水河两岸来回摆渡,自从前天夜里它把我们四个人从下寨送回闹鬼的上寨之后便失了踪,现在,它又回来了。
而且是自己回来,船上空无一人,两只木桨好好的挂在船尾。船自己在水上漂行,似乎水底下有一只手在托着它,把它向河岸推送。如铁似冰的水面被打破了,船底荡开的水纹无声的扩大到整个河面上。行到河心的时候船身有些打横,但它仍朝着栈桥的位置摇摇摆摆的靠过来。
“原来那起龟儿子把老子的船藏在雾里头,雅温显灵,先人显灵,又给我们送回来了噻!”三哥脸露喜色,兴奋的说。
“雅温把船从右边的洞里弄出来,就是告诉我们,右边的洞通下寨!”我也兴奋的望着舒薇说。
船头撞上了栈桥。三哥抢上前去一把捞住缆绳,飞快的系在栈桥一边的圆石墩上,生怕它突然又跑走了似的。——三哥的动作僵住了,他手里攥着打了结的绳头,抬起头望河上看。所有人都望河上看。
从雾墙上左边的那个洞里,又浮出了一条船。
那也是一条空船。那条船的形状,大小,几乎和三哥的船一模一样,也象一片薄脆的竹叶,船尾也挂着一对交错的木桨。但它的颜色是黑的,整个船体,连同那对木桨都是黑的。它就象一条黑蛇从左边的洞里无声无息的游出来。
黑船在水面滑行,缓慢,而稳定。它亦是冲我们而来。象是穿在一根长长的绳缆上,船头始终钉准栈桥,不偏,不斜,走一条直线。黑船荡起的水纹碰上先前黄船荡起还未散尽的水纹,交汇处便生出片片涟漪,又旋即消灭,象一条大鱼把布满鳞片的脊背浮现出水面一瞬又沉入深水。
“明白了,左边那个洞也是通我们下寨的,”布杰对黑船的出现显得很高兴,“雅温怕我们一条船不够坐,所以安排下两条。不过这条船好生,老三你见过没得?”
三哥摇摇头,两眼看着河上。
“丫妹,这船是不是你们村的?”布杰又问丫妹。
“不是,我们村的船早都着我爹领人凿沉在河底喽。再说,平常间也没得哪个会把自家的船漆成黑的。”丫妹答道。
黑船是不吉利的,按此地的风俗:只有当村人死在外地,棺材需要经水路运回祖坟埋葬时,才会用上这种遍身漆黑的船。
五个人目不转睛的望着陌生的黑船越来越近。
黑船撞上栈桥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黄船泊在栈桥右边,黑船泊在左边。船一靠岸,便有一股特别阴寒的气息从船身向四周扩散,人站在栈桥上可以明显的感觉得到,好象它曾经在一个冰窖里面封冻过多年一样。同时我们也都看出来了,这条黑船并不是用来装棺材的,因为,它的黑色不是为人手所漆:那原来是一层厚厚的黑色苔藓,密密麻麻象无数僵死的虫尸覆盖在船身从外到内的每一寸地方。苔藓通常是绿的,而这些苔藓却是墨黑,它们或者已经死亡很久,或者是某种专门生长在不能见光的地方的奇异品种。——可它们是如何爬上一条船去的?
这真不是一条寻常的船。雅温怎会弄这么一条鬼气森森的船来送我们还阳呢?
三哥蹲在栈桥上,低头仔细看那黑船,他的目光落在左舷靠近船头的一个缺口上,忽然“呀”了一声。
“是他的船!”他低低的叫道。
“谁的船?三哥你认得这条船?”众人都一惊,连忙问他。
三哥盯着那个显然被硬物撞成的缺口,象回忆起一件可怕的往事,脸色越来越发白:“是他的船,没错,就是那一次撞的……居然没有沉……苔都长那么厚了……”
“三哥你在说什么?这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三哥没有回答,他慢慢爬起身,面朝神水河,伸手向黑船的来路一指,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搞错了!左边那个洞不通下寨,它通——燕,子,洞!”
“燕子洞!”除了舒薇以外的每个人都同时叫起来,我立刻便想到了那个从小听闻的传说:“你说左边的洞和燕子洞相连?你有把握?”
“当然有!”
“为什么?”
三哥只是摇头。我盯着三哥黑沉的面色,又盯着他脚下的黑船,突然间便相信了他。
“这么说,是和神水有关了?”
“对,和神水有关。这条船,正是接我们进燕子洞,取神水的。”
“啊,原来五行的水是神水!神水是真有的!咱们咋早没想到啊!”
布杰望着丫妹说。
“想到也没有用,穿不透雾墙,咋个到得了半边山?就算到得了半边山,没得火照亮,又咋个进得了燕子洞?‘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水还原要排在火、木后面,得依顺序来。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都是天意,都是算定了的!”
“雅温真是神仙!”
“怪不得她给我们石钵,石钵就是她平常盛水的碗噻。”
“都清楚了,雅温给我们两件东西,是要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拿刻木从右边的洞去下寨搬救兵,一路拿石钵从左边的洞进燕子洞取神水!”
舒薇一点儿不知道燕子洞、神水为何方神圣,可她从我们四个人七嘴八舌异常兴奋的言谈和神色中已经猜摸出了大概,眼睛闪耀出大战来临的紧张和兴奋,但当我分配任务已定,她得知自己被安排和丫妹布杰去下寨求援,而我和三哥进燕子洞取水时,她愣住了。
“为什么不让我取水?因为危险吗?”
她带着三分愠意质问我。
“不。因为女人不能进燕子洞,这是自古的一条忌讳。你看,我也不让丫妹取水,她就没有提意见。
因为她知道这条忌讳。丫妹,我没记错吧?”
丫妹分别看了我和舒薇一眼,点了点头。
“三哥,是真的吗?”舒薇不太信任的瞅着丫妹,转脸又向三哥求证。
“是噻,是噻,女人进燕子洞要翻船噻!取神水只能靠男子汉。”
三哥擂起胸脯保证道。
再没有怀疑的理由,舒薇信了。女人不能上船的忌讳并不罕见,我又曾经告诉过她,布依族和许多别的民族一样,有歧视妇女的毛病。
“我也是男子汉,我也要进燕子洞取水!”布杰嚷起来,他也不满意被分配去干“轻活”。
“少罗嗦!三个男子汉走一边,两个女生哪个管?雅温不在了,李老师是头,听李老师的!”
“我和李老师换噻,李老师是城里人,弄不惯船的,再说,燕子洞我进去玩过,我路熟噻!”
布杰的提议显然让舒薇很是重视,她望着布杰,又望着三哥。
“燕子洞你进去玩过?你好大胆子!”三哥更生气了,“看我回去不告你妈,那洞里面可是有水鬼的。”
“有水鬼!”舒薇脸一下子白了。
“咳,有水鬼又怎样,咱们这两天还没见够鬼吗?厉害的鬼都上岸捉人,洞里的鬼是最没出息的。布杰,送刻木可不是好干的活路,”我拍拍布杰的肩膀,“鬼见你搬救兵,还不都来围你追你?虽说雅温早有安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下寨那边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你要保护好两个女生!”我转脸又对舒薇说:“好好在船上坐稳,跟紧他们两个,遇上什么都不要慌,包括鬼,千万别碰河里的水,记着!”
“但是既然去下寨那条路更危险,你不如……”
“舒薇,我明白你的心,但是取神水必须由我去。雅温把她的石钵给了我。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