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离开过我。”
雅温的手指停顿住了,一线神秘深奥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你真的从来没有让它离开过你一步吗?”
“啊,没有,真的没有……” 我想起昨夜在祭亭里取下古钱给舒薇看的事,在暗室对一位盲人撒谎令我脸上发起了烧,那一线神秘的笑意存留在雅温嘴角,她对丫妹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丫妹从她手掌中捧起古钱,走上来又递还给我:“请你再戴上它。”
“为什么?你老等我,不就是为的取回这枚古钱吗?” 我心中打鼓,莫非雅温当真是活神仙,古钱当真是通灵的宝贝,她手指一摸便取得它身上留存的信息获知它曾离我身的事实,因此动了气,责备我违背诺言而拒绝收回她的赠物?但是雅温却说:“不,古钱并不是我的,我们布摩家不过是暂时保管它罢了,我等你,是为的让你把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
“到后你自会知道。我等你,还为了请你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 我将古钱又戴回脖颈,被雅温触摸过的铜钱贴在胸膛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还原五行。”
我心里一沉,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年雅温赠币果然别有远谋、不仅仅为了祝福私奔的情侣赐予他们的后人福禄寿全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应承还是推脱掉这件可怕而荒唐的任务,这时一股尖锐的啸声从头顶掠过,屋顶铺盖的石板瓦片发出振振嗡鸣,外面突然的起了风,看不见实际情形,只有穿透水晶石忽明忽暗的光雾象征天上云气正在翻卷变幻。丫妹警觉的往窗外望,迅速在雅温手心写划起来。
“它们又出来了。” 雅温脸色如故,平静的开启嘴唇。
“它们是谁?”
“不知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们来自地下。”
“你是说……温泉?”
“邪泉。”
“它们,为什么要到镇山村来呢?”
“不是它们要到镇山村来,是镇山村人请它们来,你可知道四百年前,开村之初遇上大旱,李祖领人凿井取水发生的惨事?”
“我听三哥说过,当时井下突然发生井喷,一股滚水携带高温高压的水蒸汽,将两个挖井的人活活烫死,一瞬间就皮肉尽脱化成白骨了……”
“井喷?水蒸气?又是个新说法……”雅温咀嚼着这两个现代名词,“当年有人说,那是镇山村上寨盖得不巧,恰好盖在阎王爷偷看阳世的一只眼上,李祖这一楸挖了阎王爷的眼珠,阎王爷发怒,喷吐恶水夺命;又有人说,那不是阎王爷的眼,是太极鱼的阴阳眼,阴阳二世的交界,打井凿穿鱼眼,引来阴世之物作害人间……”
“那你老赞成哪一说呢?”我被这些富于想象的描述吸引,更想知道雅温的看法。
雅温闭唇不答。稍停,她继续“说”:“无论阎王眼,还是阴阳眼,总之,这是一只鬼眼。鬼眼既开,便闭不了了。虽然李祖封井魇镇,也只能保全镇山村四百年平安。四百年,它们又来了。这是劫数,这是天数。”
我想起雅温占卜给出吉卦的事,试探的问:“这一次的灾难是刨温泉引发的,假若遵守李祖的教训不刨温泉,是否可以避免……”
“不能。”雅温断然说:“这是天数,更是人心。天旱,人要活命就得挖井,地穷,人要求财则不择手段,地下放着财源,岂有不挖之理?就算我卜出的是凶卦,也拦不住他们的。”
“但是你家祖上曾经预言过今天的灾祸……”
“什么叫预言?预言若假则真不了,若真则假不了。不是这个因头,便是那个因头,不是今天,便是明天,镇山村逃不过这一劫。”
雅温松开口唇,宛如叹息,紧闭的眼睑下幽芒浮动,丫妹的声音在四壁悠悠回响。风还在刮,水晶石的窗上光影浮动,象有许多绰绰的影子挤凑在窗外偷窥窃听。
“你并不信这些事,对不对?”雅温突然的“说”。
“啊,不,我不是不信……”我有些失措,自己并没哪句话让她看穿我的心思呀,莫非是丫妹暗暗对我做了额外的介绍?方才在河边我可同陈新一样,对所谓闹鬼和五行隔绝表示过不以为然的。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要做这件事。这是你的劫数——你进村到现在,是不是做过一些怪梦,梦到你从未见识的奇景呢?”
“是,我是做过梦……”
我真正的惊讶了,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的幻觉和怪梦,雅温怎能得知?老实说,我起初看待这位雅温和陈新相仿,确只把她当作巫婆一流人物的,但现在,我不得不对她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了:也许她便是传说中拥有“第六感”的奇人,额上多长了一只能看穿人心的眼?
“你做过什么梦,告诉我。”
前六部分 第四十三章温泉(43)水晶石中的光芒柔和而朦胧,昏暗的洞穴浮荡出梦幻般的气息,雅温肃穆庄严的外貌,披盖半身的长发,双目紧闭、嘴唇无声开合的形象,乃至小女孩甜美舒缓的声音都时时散发催眠般的魔力。我感到恍惚,眼皮发沉,不由自主的开始讲述那些困扰我的幻象和梦境。说到寨神庙前看见寨神变成一位威武的将军,手擎双剑向我走来时,眼前骤然浮现出寨神像破裂成几十碎块触目惊心的景象;说到洗温泉梦见飘雪的森林,斧头生锈卷刃,树枝落地化土,火炭冷如冰块,土地变沙陷没双足,河水不能解渴……更似乎无不在预示眼下镇山村这场灾难,我发冷,发热,疲乏,干渴,行动不得,呼吸艰难,我好象回到梦境,重新又在经历一遍那种种火与冰的熬煎折磨……“五行隔绝,你已先见到了,”雅温“听”完,慢慢的说,“你还梦见了什么?”
“我还梦见……”
我把从浴室顶三只品字孔眼看见的幻象告诉给雅温。
“一个庙,一个坟……你在最后一个孔里看见了什么?”
“乱七八糟,一片树林,许多人头,后来发大水,火在水上飘,最后一团血雾从里面扑出来……”
雅温沉默半晌,然后她说:“那个庙,是寨神庙,那个坟,是将军坟。你看见的,是镇山村的地眼,和人眼。”
“地眼,人眼?”
“镇山村五行隔绝,村人尽遭蛊惑,已有两个月了,所以还能维持到今天,全靠一线心脉不绝。守护镇山村心脉的,便是这地眼,人眼,还有,天眼。”
“哦……”
天、地、人眼,是本乡的一个奇俗。布依族开村辟寨的时候,必要按五行风水方位选择紧要地点布置下三个“眼”,分别以天,地,人命名。又运用种种祈禳符咒的手段,使之吸收天,地,人气,从而拥有至强的灵力,天地人三眼势成鼎足,便能够护佑村寨,抵挡邪物鬼怪。三眼之中,最重要是天眼。人眼、地眼一般有显着的标识,或墓,或庙,或祠堂,方便吸聚人气和地气,唯有天眼神秘莫测,乃是一族人最大的秘密,往往埋设十分隐秘,难以找到。镇山村的地眼是寨神庙,由象征土地神的寨神守护,人眼是将军坟,由始祖李将军和班夫人魂灵守护,天眼在哪里,由谁守护?
我自顾冥想一时无语,丫妹的手指却在雅温掌心划动不停,雅温的笑容敛去了,眼睑大幅度的眨动了几下,嘴唇急速蠕动着。她和丫妹“交谈”了一阵,显然得知了一件新的重大事故,她平静恬淡的面色在发生变化,青白透明的皮肤下凸现出许多紫色的脉络。
这一定是丫妹在将寨神像碎裂的怪事报告给雅温了,我不禁一阵莫名的紧张。
果然雅温对我说:“地眼遭它们破了。”
“地眼既破,人眼纵然不破,隔绝在大朝门外,力量也达不到村里来……三足鼎立不再……它们越来越强……镇山村的心脉,只剩下一个天眼了。”
“天眼……在哪里?”
“不知道。没有一个活着的镇山村人知道天眼在哪里。连我们布摩家在内。知道天眼秘密的,只有亲手埋置下它的李祖……至于它们知不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雅温话未说完,外面那股持续不息的大风突然增强数倍,屋顶上的石瓦吭啷吭啷振响成一片,象许多只脚在楼上踩踏,房屋轻轻的摇晃起来,而同时便似有许多只手在一同猛力拍打窗户,玻璃发出不祥的碎裂声,绿水晶石上霎时间绽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它们要进来了!”丫妹叫道,惊恐的指着窗户。
“它们,你是说那风……”我话音未落,灾难已经发生,窗玻璃上的蜘蛛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猛然“砰”的发出一声爆响——水晶石消失了,玻璃碎片满屋飞迸,狂风瞬间贯入,于小小的屋中横扫肆虐。洞穿的窗外飞沙走石啥也看不清,我冲到窗边放下竹帘,又用身体死死抵住,风从竹片的缝隙乱箭般钻出,刺扎得满脸生疼,风又在竹片上发出忽高忽低的尖啸,象许多片木叶狂野的吹奏着。
雅温依旧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盘腿端坐,满头长发被吹得直立,长发的尖梢扫到旁边丫妹的脸上又扫到房顶矮处的横梁,她双目紧闭的脸庞依旧毫无表情,惟有她的嘴唇仍在无声开启。她又一次对我下达那个可怕而荒唐的任务:“守护天眼,还原五行。”
“……天眼在哪里,又怎么还原五行……”
“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以金胜——五行全。”
风骤然停顿,一点风都没有了。雅温落下的长发蓬头鬼似的遮住了她的脸,她说完最后这句高深难懂的偈语天机,盘腿端坐的身躯便倾斜下去,一头歪倒在矮床上。
(第四部分完)前六部分 第四十四章温泉(44)“它们回去了,”丫妹望了一眼窗外,拉开一床薄被替雅温盖好,又把遮住她头脸的长发小心分开。雅温没有事,她只是耗尽精力虚脱了。丫妹她告诉我,雅温的身体本来很硬朗,但自从村长将她从木屋搬移到家中之后,就一日比一日迅速的衰弱。
“什么原因?”
“不知道。”
这两个月中,雅温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每天叫丫妹将村中的状况报告给她,特别要留意陌生人的到来(尤其是一个叫李度的)。余下的时间就在床上打坐冥想,沉浸在她的交通天人的世界里。有时丫妹想劝说她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总是固执的拒绝:“我这就在休息了。我是一棵树,一棵树需要躺下睡觉吗。
”
我看着床上那个瘦削到极点的人形,她脸朝里躺,看起来被子里几乎是空的,只有一部浓密的长发从被口钻出直铺泻到地板上。
她的确象是一棵树,残躯为干,长发为叶。
但这棵树的生命,不会太长了。
“你去吧,这里由我来收拾,雅温我会照顾她,你放心。”
丫妹把声音放得很轻,象怕吵着了那个耳聋的人。她不再代替雅温说话,可雅温的灵魂却象仍附着在她身上。
“记着她的话,依她的话做。你是她等了三十年的人……我们信雅温。我们信你。”
信我的不止丫妹一个。
同伴们对整个事件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当听我转述一遍和雅温的谈话,人人竟十分相信的样子,满堂屋里充斥着“五行隔绝”,“逆转阴阳”,“阴世之物”,“天地人眼”之类话语,和那句神秘偈语的猜测议论。他们已从早先的惊惧中脱离,或许是见村庄表面上的平静安宁,又从雅温有预谋的召见我一事中看到希望,此刻知悉端详后,不但不象早先那般急于逃出闹鬼的上寨,反倒因亲身参与进这场“重建阴阳,恢复五行”的大事颇为振奋。害怕归害怕,没底归没底,一想到邪不压正,神道总归站在“好人”一边,上有天眼护佑,中有雅温谋划,下有身怀法物、本领高强的执行人在,同阴世恶鬼的这场角逐不能说稳操胜券,还是颇有胜算的。
这种乐观情绪大半来自三哥,他最起劲,最激动,我惊慌的发现,他真的把我当作拥有超能力回乡靖难的镇山村“法师传人”了。在我上楼的这段时间,舒薇已把我的身世说开,三哥立刻宣布:我父母三十年前私奔乃出自雅温的妙算,专为安排生下我这个李班二姓通婚的结晶,“镇山村有史以来最正宗血脉传人”
,并按照一个“法师”的标准培养成人。他甚至推测雅温没有后代,定下我做布摩族的传人,秘密把布摩家的经咒交我父母,由他们依法对我传授,我平日深藏不露,以大学教师为掩护,专等恶鬼出世的日子秘返家乡,拯救全族。亲眼目睹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镇寨之宝坚信了他的判断,“信物噻,宝物噻!”三哥眼中光芒闪耀,脸颊上潮起两朵酒醉似的红斑,满足而又怅惆的称赞着,叹息着。“我早晓得的!小姑娘跟我说你的布依名字叫勒羿我就猜到几分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