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才不会掺假哩,是木头变硬化石了刀才扎不进。”然而当陈新用手指头轻而易举的将弯折的刀刃又掰直还原,布杰顿时变了脸色,抢过来一试,惶恐的望着三哥,我和舒薇。
我明白布杰眼光的含义,见到牛角刀锈蚀的一刹那我便忆起了我们四个人今天一早已经见识过的相似一幕,大朝门坟山上那几枚铁矛矛头生锈变软的形象浮凸毕现,难道镇山村的刀都得了皮肤病和软骨症?我纳闷极了,只听丫妹声气平静的又说出了三个不无玄奥的字:“这是金。”
“什么叫‘这是金’?你刚才说的‘这是木’,又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猜不破这个妖里妖气的小丫头的哑谜隐语,忍不住发声问她,她睨了我一眼:“你不懂吗?刀是金,树是木,金、木、水、火、土,就是五行噻。”“我当然知道五行,可这事和五行有啥关系?”丫妹还没答言,一旁的舒薇却醒悟似的说道:
“有关系。我明白丫妹的意思了,金生锈,木枯死,水里不能活鱼……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
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
我狐疑的瞪着舒薇,这已是她第二次展现她的“风水五行”知识,上一次也是在这河边,她说镇山村属水克火,所以我的打火机不燃陈新的相机不能闪光。丫妹赞赏的看了一眼舒薇:“你说的对,镇山村的五行出了怪症状。你们不是要看鬼吗,这,就是鬼。五行隔绝,这,就是镇山村闹的鬼。”
前六部分 第三十九章温泉(39)五行隔绝?这又是一个新名词!
人人都为听到这个新名词激动起来,三哥勃然变色:“五行隔绝?你是说,那邪鬼出世,不单冲人,还冲着五行金木水火土噻?”丫妹点头说:“是。”三哥说:“它这是为的啥?五行隔绝,五行败坏了对它有啥用场?”丫妹摇头不语,三哥眉关紧锁焦躁不安的眨巴着眼皮,望望浓雾笼罩的神水河,又望望周围貌似鲜活的死树死草死刺梨灌木,又从布杰手里接过陈新的牛角刀,抖动嘴唇点数似的一个一个念叨过去:
“金,木,水,……那么,火……”他望着丫妹。
丫妹冷竣的说:“村里已经没得火了,从两个月前温泉凿出的那一夜,村里就没得一家炉灶冒出过火苗,就没得一家烟囱冒出过烟。”“两个月没得火了!”三哥惊道,“那你们用啥烧饭煮菜,用啥点灯照亮?
”陈新怀疑道:“不对吧,你们村明明有火的,昨晚的篝火晚会,场坝上燃起大火堆,插满明晃晃的火把子,火焰燎起的烟熏得人眼疼喉咙干……”
丫妹轻轻摇了摇头:“那不是火……”
“那不是火?”陈新说。“不是火,是什么?”布杰嚷道。“是鬼火!”三哥也沉不住气的嚷着:“是了,是鬼火不假!那些火把子窜起火苗有一尺高,全是绿的,黄的,发的烟也是绿的,黄的。气味闷人,熏人,不是鬼火又是啥子……”陈新要去我的打火机,啪啪啪一下连一下的打火,壳盖下面那个枪眼状的洞口里却始终悄冷无息。
“别费劲了,你们这种火在这里是点不燃的。”丫妹把“你们这种火”五个字说得格外的重,又回转脸去将眼光投向高坡上面的村寨。
村中果然没有一丝一缕的烟火气,所有烟囱都不冒烟,这当儿约莫也该是午饭的时刻了,炊烟缭绕的乡村常景却无可寻觅。我回想起昨日初进村时的见闻,村寨的空气洁净得异常,人人气色灰败枯槁,而眼前这个瘦弱的丫妹也呈现营养不良的症候。莫非一村村民两个月来竟真的是以寒食为生?他们昨晚上点的是什么火?绿焰黄烟的火把焚烧的又是何种物质?火焰照耀断头台巨刃似的铜鼓精致花纹的形象浮凸毕现了,随后是火光照耀下村民疯狂痴迷的脸孔和围绕铜鼓群奔如麦加朝圣的壮观景象,然而另一幅更深刻难忘的画面接踵而至了:将军坟前,祭亭的长明灯彻夜温暖照耀两个落难相依的人,天明却化作两团磷火湮灭飞散……最后那一枚绿绒球似的磷火萤火虫一般投化于祭亭外的天光,令我忽然感到一阵短暂的倏忽而逝的痛楚。
“你现在信了吗?”舒薇站在背后问我。
“信什么?”我一时未能从面对异端的迷茫、和多少凄凉的回忆中还原,转身望着这个回忆中的人,怔怔的反问。
“信命运,”她认真的说,“信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前世注定,就象你们镇山村的闹鬼,三百年的宿命,终于还是躲不过去。”
她说的前世注定,或者不单单是讲闹鬼吧?我暗想,内心不禁涌起一股喜悦,我正思付该如何回答她的话,陈新却大马金刀的插过来说道:“我才不信什么闹鬼呢,水里死几条鱼有啥希奇,铁生锈,树木枯死有啥希奇?打火机不燃,闪光灯不亮,这地方潮气重,机件失灵有啥希奇?什么五行隔绝,中医把脉看病才讲五行,阴阳师给人选墓看风水才讲五行,用五行这种简单粗浅的原始理论解释自然灾害怎么成呢?是温泉里有毒,把此地的水土毒害了,李师兄你说是不是?”
陈新嘴上说着有啥希奇,煞白紧张的一张脸孔上却写满了“希奇希奇”,尽管他对这场灾害的解释比五行隔绝更简单粗浅,无论如何他的意见和我相同,我点头称是,丫妹沉下脸,不满的瞪着陈新:“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无知的人,五行是简单粗浅的理论?笑话,你懂五行么?你爹妈莫非从来不教你学习风水五行?”陈新莫名其妙,“笑话!我家又不是祖传算命,又不是做巫师,我爹妈教我认字算术ABCD,干吗要教我学五行?”丫妹还要争辩,三哥说:“歇了歇了,你和他争啥子?他一个城里人不懂我们乡下人的一套是常理。你告诉我,金、木、水、火都变了隔绝了,土呢?我看这土,好象没啥毛病噻。”三哥手掌心捧着一撮土粒,用手指翻捡揉搓,凑上鼻尖去嗅,狐疑而又侥幸的说道,我们也纷纷捡起地上干硬的土块来看,又拿石头往土地深处挖掘出一坨坨尚潮湿的泥团,看起来这些黄兮兮的泥巴和本乡通常的贫瘠黄土并无差别,气味,色泽,质感硬度都如常,只是其中密密的裹胁着枯朽的草根和各种虫蚁尸体令人心悸,仿佛我们刨掘开的乃是一个个坟冢,孕育生命的土壤同时也是埋葬生命的坟场。
丫妹用脚把我们挖开的土洞填平压实,她说:“这个,就是土的变化了。金、木、水、火都隔绝,单剩一行土又和哪一行交通呢?”三哥问:“五行隔绝又咋个样?”丫妹并不回答,布杰问:“五行隔绝了我们还出得去出不去呢?”丫妹仍不回答,她仿佛没有听见两人说话,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去,她象一只机敏的猫儿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正在附近蛰伏,浑身都处于紧张的状态,她东张西望着,眼光突然锁定住了某个目标,她轻轻的“呀”了一声,拔脚向村口路旁的寨神庙奔去。
丫妹发现什么了?寨神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忽然间有了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胸肋下又一次砰砰的撞击着,五个人尾随丫妹,杂乱的脚步踏过乱石嶙峋的地面,我只往一米见高一米见方石板台基之上精巧的庙堂里望了一眼,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寨神庙中的寨神,李仁宇将军的神像,碎了!
四百年的神像完全毁掉了,破碎成几十上百的碎块,每一块都差不多大小,满满平铺在庙堂的地面,象被人用锤先将神像砸倒四分五裂,然后又仔细的敲砸成均匀的碎块,我清楚的记得昨天从庙前经过时那神像还是完好无损,这一夜天再无一个外人进村,难道竟是村里的人失心疯自己砸碎的?文革时他们也没这么干过的呀,昨夜他们追袭我们到坟山,在那般疯魔的劲头下也不曾冒犯李将军坟墓和祭亭,又岂敢做砸碎他的神像这般大不敬的事呢?可没有强大的外力,神像又岂能自己碎掉?难道是那阵风?风大到刮倒屋宇卷拔大树乃至摧山填海都是可能,可又怎能把一间小庙完好无损片瓦不落、唯独钻进庙去吹倒其中一尊神像又把它均匀分割成百十碎块且没有一块掉落?真是咄咄怪事!
人人望着这奇景,仿佛尽皆吞没了舌头和牙齿,沉默持续着,与周围的寂静融和。天光透过树缝洒下,小小的石庙斑驳陆离,光影浑沌,空荡荡的后墙上“偃武修文”四个阴字隐约可辨,书写这四个字的将军我的先祖却变成了一堆碎石。我走上去捡起一块神像的碎片,只见上面已经积落了一层灰垢,我用衣袖抹擦过一遍,又将它依旧样放回了庙台。
“得去报告雅温,”丫妹低声自语,“地眼遭破了……”
“甚么地眼遭破!”三哥突然激动起来,象是忍抑很久终于憋持不住发作:“甚么报告雅温!丫妹你老实告诉三哥,雅温是不是早都晓得?刨温泉之前她就晓得会发生啥子事?”丫妹沉默的点了点头,三哥表情费解而又痛苦:“那,那她为啥不拦倒你爹他们,你爹找她卜卦,她卜的可是一个吉卦噻!莫非,莫非是你爹使阴捣鬼?”
“我爹没得使阴捣鬼,”村长女儿替父亲辩护,“从没一个镇山村的人敢拿布摩家的占卦捣鬼。雅温卜的卦,是真的,是天意。”三哥还在争辩:“可是她明明可以阻止,不刨温泉邪鬼就出不得世……”“天意不能违,”丫妹用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声气一字一顿的说,神态庄严得宛似一尊庙里的神佛:“没有一个镇山村的人,没有一个布内,没有一个世上的人可以违背天意。镇山村的这场劫,四百年前开山辟寨的时辰就注定了的。”“哦,哦,”三哥终于认命了不再试图对抗天意:“注定了的,当然要来到。雅温是对的,我们信雅温,可是,可是这场劫难到底有多重,雅温可曾安排下对付的法门?邪鬼出世,五行隔绝,到后……”
“到后你自会晓得的了,老三哥。”
丫妹脸上透出一层高深莫测的意味,似乎表示神秘的天机不可过多与凡人泄露,然而她紧接着做出的一件事却令所有人都大大的惊诧了一回,她撇下其余的人,款款走到陈新面前,仰面冲他说道:“你跟我来吧,雅温等了你很久了。”
前六部分 第四十章温泉(40)一语既出,人人惊愕,目光从各个方向齐刷刷的集中到陈新身上,雅温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很久了?出生黔东南盛产竹子的县份又在江南求学的大学生会和黔中深山老林布依村寨的布摩世家扯上关系?难道我看错了他,他是藏而不露,这个貌似大大咧咧的足球队后卫胸中竟有这般深水?舒薇全然不认识了似的望着她的男朋友,三哥和布杰嘴张大得足以吞下一打刺梨,然而最吃惊的还是陈新本人,足球队后卫面如土色,声音发颤有如大难临头:“什么!巫婆在等我?你,你是不是搞错了?”他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我,我根本不认得她呀!”
“什么巫婆不巫婆的,是雅温,是女布摩!”丫妹不满的纠正:“你不认识雅温没妨碍,雅温认得你,这就行了。” “不可能,巫——雅温不可能认识我!”陈新绝望的抗议着:“我是玉屏人,我一辈子也没到过你们镇山村呀!”“你是没到过镇山村,可你是镇山村的种,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陈新更加糊涂了:“我父母是镇山村人!?他们明明是从××省支边到黔东南的,户口档案写得清清楚楚,一厂子的人都可以做证!”三哥快要把鼻尖擂到陈新脸上去:“不可能不可能,这小伙子哪里会是镇山村人,他连一丝丝镇山村人的气味都没得!”丫妹有些动摇了:“不是你?那你干吗会半夜一个人划船渡河来上寨?那我爹他们昨晚干吗要设埋伏抓你把你当成鬼首来捉?你,你不是叫做‘李度’的?”
当丫妹对陈新说到“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我心中一咯噔,旁边的舒薇也轻微的一颤,转过脸来,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此地唯有她了解我履历中的这段隐秘。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何种误会,开始明白那个神秘的镇山村精神领袖所待之人其实是谁,因此当丫妹清清楚楚说出我的名字,人们第二度大惊失色把目光齐刷刷从陈新转移到我身上时,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未表现出太大的惊惶,在众人复杂目光的聚焦之中,我开口说话:“丫妹,你真的认错了人。我叫李度。你要找的人,雅温要等的人,是我。”
我咧开嘴,自以为不失风度和镇定的笑了一下。后来舒薇悄悄告诉我,我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事实上,雅温在等我,这并非是一件完全意外的希奇事情,因为我这一趟的返回镇山村,除了归葬父母认祖归宗外,还负着另外一项责任便是:将我的护身符、那枚族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