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完全傻了,呆望着对峙的双方。
“你们休息罢,各人家自己耍罢,我还要去村公所办公——都迟到了噻!”村长首先和缓下来,干笑了两声,移开脚步,“缸里有冷水,可以洗脸,壶里有开水,可以泡茶,各位自便。只是老规矩,不要上楼,我姑娘得了怪病,见不得光的。三哥是稀客,跟你的干儿子多耍一会好呐,”他转脸冲着布杰,“小伙子,以后来家还是从门里进来,不要老是翻窗子,把我的窗台踩上泥巴印,多难抹的噻!”三哥勉强笑着,布杰满脸通红,全体人目送村长走到大门边,他最后一次回转过头,对我投出深深的一瞥:“李老师,你很行噻!”村长一字一顿,从齿缝挤出这一句含义森冷的话。随后,他迈动他军人般的稳健步伐走出堂屋,走远了。
村长走了,可他的阴魂还在我们中间徘徊不去。空气中尽是他冰冷的嗓音,和令人窒息的眼神。
“这个老妖怪!说话阴阳怪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三哥的脸上有一种遭受羞辱的愤怒。村长挖苦说布杰是他干儿子,可见他身为镇山村的名人,风流韵事竟连闭塞的上寨都传遍了。
“他就是这样子,凶的很,连丫妹都怕他呐。丫妹不在家,也不知昨晚上她咋个样了。”村长前脚才走,布杰后脚就溜上楼,拍了一回门没反应,折下楼来担忧的说。
“也不见你关心一声你妈咋个样了,”三哥虎起脸,“你一晚上不回家,你妈还不着急死噻!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去跟上寨村长丫头谈恋爱,闹鬼也不怕,老妈也不管,我看你是昏了头!”布杰不吭声,只顾使劲拉扯蓬乱的头发,试图教它们平顺下去。
我从窗户直望到村长的背影消失,镇定心神,原原本本将昨夜从我们上岸起的一切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陈新。只略去了我和舒薇单独在祭亭过夜的细节。
陈新瞠目结舌,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终于明白昨夜的确出了怪事,那场他亲身加入的,自以为平常的演出实际凶险万端。他后怕了。他惭愧的向众人道歉,尤其对他的女友。在这凶险的一夜天里保护在她身旁的,本该是他的,可他却象一个被灌了迷汤的傻子和那些鬼魅上身的疯人联欢共舞。
他拉过舒薇的手,把它们合在自己的掌心,请她原谅他并信任他:从现在始,无论再有任何状况发生,他都将恪守自己的责任,再不离开她了。
我转过脸看着别处。
前六部分 第三十六章温泉(36)认什么错呢?他一点错都没有,他是被蛊惑了。昨夜蛊惑的气息那么强烈,人又是多软弱,多容易受蛊惑的动物。
陈新平安无恙,大家都平安无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一夜的风波,无论醒的人在受惊吓中度过,醉的人在混沌中度过,都过去了。纵然魔鬼的确在昨夜涉足了人间,除了死了的两匹马和他们的主人,谁也没受到伤害,谁也没损失什么。
就象,谁也没得到什么一样。
继续逗留在这闹鬼嫌疑的村子里明显是不明智的。趁时间尚早赶回下寨,把这边的情况让外界知晓,这回要是那位文人村长兼布摩再耍花腔,我们直接就向乡,向县,向区,向省里报告,请工作组,请地质队,请阴阳师,请精神病医生,各行各当的专家来会诊,这一块地面和这一块地面上的人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特别是那温泉,究竟含得有什么致人精神错乱的物质?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村民的疯狂与温泉有关。还有柔软得象橡皮泥的铁矛头,还有单单绕开将军墓和村庄的怪风……尽管除了陈新,每个人都十分疲倦,我还是催促大家赶快走。村长的阴鹫态度和言谈中的玄机,尤其是临走丢下的那句话总让我惴惴的。村长神智清醒,条理分明,言谈举止都符合一个处世经验丰富的中年人,精明持重的村官,可他的眼神曾有一刹那让我感到,他也是疯的,就在我们对峙的一刹那,我清晰的感受到一种如同昨夜身处绝境,在焰火照亮的丛林中面对步步进逼的神兵一般的胆寒,甚至,还要胆寒。村民、神兵的疯狂是昏聩和麻木,而村长的疯狂,却是清醒,而且理智。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否则,一个清醒的,能够控制别人的疯子,将比一切胡涂而受人控制的疯子更可怕百倍。
舒薇要求洗漱之后再走,我看着她几乎毁掉的衣裙和脸上身上的泥污,同意了。但我告诫大家,缸里的冷水可以用,壶里的开水却不要喝,为保险见,这村里的水和食物我们最好别碰。一夜水米不进都饥肠漉漉,口渴得冒烟,舒薇他们带的零食还剩两袋薯片,一包饼干和一条巧克力,给大家分吃了,另有两瓶汽水饮料也打开来喝了,仅留下一瓶矿泉水。本来陈新连这最后一瓶矿泉水也要打开的,三哥凭借饥谨年代打熬过来的节俭本能止住了他:“留倒噻!有多的时候不要吃光喝尽,说不准哪歇就得指靠它呐!”我随便洗了洗脸,回屋收拾东西,陈新已收拾完他们的行李,提到外面堂屋去了,西厢房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把行包提上桌子,打开,见里面两只大理石骨灰盒安然无恙,并排紧凑的放着,没有挪动过的痕迹。我略放下心,取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一边收拾随身物品,一边又看着两只骨灰盒,神思有些恍惚,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之情。
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回过头一看,微微吃了一惊。是舒薇,她几乎变了一个人:换了一件长袖的粉色上衣,淡蓝色的牛仔裤,长发不再披散,拢起来束在脑后;脸上洗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痕迹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点淡淡的,好闻的幽香。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这就是你父母的骨灰盒吗?”她望着桌上,放轻声音说。
“是的。”“都没事吧?”“都没事。”“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我是说,安葬他们的事……你不要介意,我觉得,其实下寨也不错的,风景一样好,风水也好,而且,下寨的人比上寨开明,他们多半能接受……”她还记着我父母被开除出籍不能归葬的事,委婉的替我出主意。
我说不出话,只含混的点点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离开桌子,走到门边。
“我们要走了。”她回过头说。
“恩,稍等一等,我马上来。”“我是说,我们要离开镇山村了。”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抬起头看她。
“陈新说这里太诡异,太不安全,决定提前走了,回下寨以后,我们就搭乘旅行团的车回省城。”“哦……”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艰难的问她:“那,那你们不去大瀑布了吗?”“不去了……时间来不及,暑假快完,我们也要返校了。”“哦……”我象从一个梦中一点一点的醒来,一半人在梦里,一半人在现实。
省城,暑假,返校,这些多陌生,多可憎的字眼。但这同样是我的生活轨道。几天以后,了结完此间的事,我也将回到省城,我的暑假也快结束了,我也将返回我的学校,继续误人子弟的营生。
那根纤细的纽带到此为止。一切恢复到从前的秩序。命运的车轮继续向前,把这个短暂停留 过的小站抛弃在崇山峻岭的深处。
她站在门口,半晌无语,却并不走出去,就那么扶着门框站着。昨夜的情景重现了:那阵震撼人的狂风过后,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坟前发呆发痴,而她站在祭亭门口,手扶着墙,远远的看我,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都朦胧不明。
我忽然间悲哀并且惊慌的意识到,这就是告别了,我努力想找一句象样的告别话可以说给她听的,却找不到,心中堵得说不出多厉害,脑子里思绪变换打闪一般。
最后是她对我说:“昨晚的事,谢谢你。”她用那种我曾听过的、睡梦中呢喃的语调说完这句话后,并不等待我的响应,转身走出了屋子。
我闭上眼睛。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前六部分 第三十七章温泉(37)一行人离开村长家,迅速,谨慎的走向河边。
布杰还想留下来等丫妹,被三哥喝骂着拉走了。但他必定要给丫妹留个信,我从包里找出纸笔,由他飞快的写了几行字,从门缝塞进丫妹的卧房。
我放了一张百元钞票在八仙桌上,作为昨夜住宿的费用。
一路都没有遇上阻挠,很快的,就到达了我们昨天反复经过的河边码头。
眼前的情景使人人都惊疑了:大雾弥漫在水面,浓得异乎寻常,象水中央砌起一堵灰蒙的厚墙,连天蔽日,不要说河对岸、半边山看不到,就连河心以远的景物都完全不可见。世界消失,只剩了半条神水河,河中半点水波也不起,河水仿佛凝固,绿得发墨,渗透着苍灰的雾色,不像是水,倒有几分象铁,围绕河岸的那种形象就宛如一整条弯折的铁箍,箍住了这座隔水的孤岛。
大家都被这奇景弄得心惶惶,忐忑不安的走到码头,栈桥——意外的状况再一次发生:三哥的船不见了。
“我明明把船栓在这里的噻!”三哥朝布杰瞪起眼,指着栈桥上系缆绳的圆石墩,“是哪个砍脑壳的又把我的船偷走了噻?”
“这回可不关我的事,你莫瞪我!”布杰急忙分辩。
“咋个不关你的事——快点帮起找噻!”
大家分头沿河岸两边找船,三哥布杰往西,我,舒薇陈新往东。三个人走出很远,直走到村子尽头,无路可走了,也没有找到失踪的船。
“有人是安心不让我们过河。”我说。
“是啊,我们去不了下寨了。”舒薇说。
“那就不去下寨,”陈新干脆的说,“走旱路,从骑马的那条山路走回石板哨,再找辆驴车去火车站,直接搭火车回省城。”
我心中一沉,最后的分别提前了。舒薇叫道:“什么,直接回省城?那李度呢,他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他可以从石板哨去下寨呀,你忘了吗,有公路通,还有马骑,那里的马本来就是要去下寨的。”
“咱们还得把这里的情况通知下寨呀,还有,也许李度需要我们帮忙呢?”
“李师兄,需要我们帮忙吗?”陈新转过头问我。
舒薇也看着我。
我一万个想说需要,却又很知道那不需要,内心几秒钟的激烈斗争,终究是骄傲的本性占了上风,我摇了头。
“谢谢,不必了,你们帮不上我的忙。这里的情况,我通知下寨就可以了。你们走你们的吧,我自己从石板哨,和三哥他们一道去下寨……咦,他们过来了,跑得那么急,莫非找到船了不成?”
三哥和布杰两个慌慌忙忙的朝这边跑来了,我们赶忙迎上去,三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连说:“出怪事了,出怪事了!”
三哥和布杰带来新的坏消息,不但船找不见,我们从石板哨骑马来镇山村的那条小路也走不通了。大树断路,昨夜席卷坟山的狂风照样光临了河边树林,才走到树林子的边界,便看见狂风肆虐的遗迹:比大朝门外破坏更烈,树木十倒七八,横倒的大树和泥石堆塞如山,完全阻断了道路。村外的树林被毁灭了,而临近村庄以内,生长在石屋之间的树却都基本完存,只被吹折了几根枝条,吹掉了一些叶子。三哥的话没有错,真象是曾有一座顶大的罩子,在起风时把整个村庄遮蔽住的。被毁灭的树林中亦是浓雾弥漫,十几步远处的景物便不可目见了。
“看哪,雾在动!”布杰突然喊起来,雾真的在动!乳汁样浓稠的苍白气团从树林中向这边逼迫过来,沿途不断吞没或倒或立的大树。很快的,整座树林消失了,浓雾移动到树林边界便不再前进,砌起一堵厚实的雾墙,同河中的浓雾连成一体,雾墙往上延伸,又与空中的积雨云连成一体。仅仅片刻功夫,天色黯淡了许多,如暴雨将至,那团厚重欲坠的积雨云团浓黑如墨,从天空下压,仿佛一朵巨大的黑伞撑开在周遭苍白的雾墙,和底下村中与浓雾同色的密匝的石屋之上。这形象令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朵阴世之花——生长于白骨缝隙吸取死人血肉的毒蘑菇。
陈新面如土色,三哥和布杰也慌了神,不知吉凶,周遭皆是浓雾,唯独村中雾气淡薄,并且一如既往的宁静,只偶尔传出人声。陈新说:“怎么办?回村长家?请村长帮我们找条船?”三哥说:“你还做梦,怕就是村长指使人偷我的船噻!村长不让我们走!”陈新害怕了:“他干吗要这样,我们又没招惹他,我们又,又没有钱……”三哥希奇的说:“你当他要谋你的钱财?哪里的话,他是要……”三哥吞了口唾沫,“你们来得不巧,赶上我们镇山村闹鬼,而且是四百年一遇的鬼!这个村长,还有村里的人,怕是,都被鬼上身了咧……”陈新更害怕了:“被鬼上身……不会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