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看我一眼:“你不是不迷信的吗?怎么也说起鬼'来了?”我语塞,只好承认近墨者黑,跟她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快学得神神道道了。
祭亭里没有可坐的地方,我到外面拔了一捧枯草进来,铺垫在靠墙的石砖地上,又把剩下的打结连片,做好两只简易的靠垫。舒薇才一坐下就大喊“舒服”,宣称即使吃人生番或者鬼们再来抓她,她也绝不站起来,放弃这个宝座。
我何尝不是一样,我挨在她身边坐下去,只觉得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找到了归宿,再不肯挪窝了。
尘埃落定,多久以来的紧张和疲惫,到此都得放松。
她并拢双腿坐地,也不再收拾裙子了,那身名牌衣裙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她两手环在屈起的膝盖上,仰头又去看墙上的画像,看了一会儿,又细细的看我,嘴角逐渐漾起慧黠的笑意。
“我发现一件事,”她诡秘的说,“你和你的先祖李将军,长得还真是很象呢。”“是吗,我有那么帅吗?”我被她勾起了好奇,转脸去看李将军像。
“你没有他那么威严,因为你同时也很象班夫人,你把他们两个的特点揉合了……”“哦,那一定是坏的一部分特点。”我又去看班夫人,暗自比较眼睛鼻子,不那么自信的说。
她表示否认,又说:“在镇山村见了那么多的人,只有你和你的祖先长得最象,要是早些时来这儿,见到两幅像,不消你说,我也立刻就能知道你是他们的后代了。”我不相信先辈的血统强大到经得起四百年稀释,但经她一提,我倒发现李祖和班祖的相貌,还真有几处象我父母的地方,觉得她并非刻意恭维,心里忽然一阵的甜美欢悦,同时又忍不住有些酸楚。
我把眼光从画像挪到她身上:“你还记得李将军和班夫人的故事吗,我跟你讲过一些的,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回忆着,她费力而茫然的眼神表明“在火车上的时候”这句话,此时此地已经相当于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恩,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李将军是在布依男女浪哨的跳花会上认识班夫人的,他装扮成布依小青年,和班夫人一见钟情,——咦,他那么年纪老的一个将军,怎么装得成小青年呢?”“谁说他老?李仁宇少年做大官,那时不过才三十来岁。李仁宇是江南世族大家,进士出身,后来从军,战功卓着,很快擢升为四品将军。他调来苗疆以后,管辖包括省城在内很大一片地区,相当于现在军区司令员的位置。”“三十岁就做军区司令员呀?”她惊讶道。
“你不相信?这可是有史记载的,班夫人的出身也不一般,是本地布依——那时叫仲家的望族,家里土地奴仆牲畜无数。李将军经常微服访查民情,喜欢化装参加民俗活动,他相貌英武,气质不凡,班夫人班民更是这一带仲家出名的美人,他两个在跳花会上见了面,便一见钟情。”我继续说:“跳花会散了之后,李仁宇划船,送班民回家,也不知两个在船上说了些什么话,许下什么约定,回去之后,李仁宇便暗地送了一件东西给班民作信物,又公开送来他的生辰八字和聘礼给班民的父亲——向他提亲。谁知,送给女儿的收下了,送给父亲的却给退了回来。”“为什么?难道军区司令员还配不上地方上的财主么?”“不是,是民族偏见。你没听三哥说么,布内就是布内,客家就是客家,布内女子不能嫁客家汉,大将军也不行,何况后来李祖和朝廷闹翻辞官不做,就更加反对。但是班夫人执意要嫁李祖,自己带着嫁妆跟李祖私奔到此,两个白手起家,开基创业,才有了镇山村四百年的香火……“布依族不是很固执的民族,后来见他们和睦美满,班家也就同他们和解了,认了这个客家倒插门女婿。
李将军在地方上获誉极高,朝廷感念他的功劳,又考虑到他在布依族中的威望,为安抚人心计,毕竟在他死后追封了他官职,还封了他的两个儿子将军称号。他的墓能修得这样隆重,墓碑上用'诰封'字样,还有祭亭的规格,都不是随便得来的。本省布依族虽多,象起源这样传奇,这样显赫的,还真不多见。”大概我对我的家世祖业颇流露出些得意的态度,她微笑了,然后问我一个古怪的问题:“你知不知道,罗斯和马郎,你们省布依族的始祖,他们私定终身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双方父母同意呢?”“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干吗问这个?”我一时摸不到门,疑惑的望她。
“我只是想了解,”她狡黠的说,“你们家的私奔传统,可以上溯到多远。”我大笑,她又挺关切的问我:“哎,李将军送给班夫人一样东西,用来作信物的,是什么你没有说,那是什么啊?”真是细心入微,我刚才有意遗漏的这个细节果然没逃过她。我不说话,却从衣领里边捧出套着布囊的那枚明朝的古钱,将它展示给她:“就是这个。”
前六部分 第三十章温泉(30)“什么!”她霍的一下坐直身体,眼睛放出光来叫道,“你不是在骗我吧!”“我骗过你吗?我就是要骗你,也不敢当着我祖先的面啊。”我还没有全部解开布囊,那黄锃而泛绿的圆形金属物,美丽的花纹还藏匿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发出了赞叹,呼吸都有些急促了:“真美,真美!这是真的哎,这是明朝的东西哎,怎么会在你这里的?是家传的吗?你家是李将军的嫡传长房吗?”“这个,慢慢再说。”她托着它看,被拴钱的红绳妨碍,她把头几乎凑到我衣服上了,仍不能看得很舒服。
“能不能,把它取下来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行不行呢?”她请求我。
父母叮嘱我不要摘下这件护身的宝物,直到将它带回“它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镇山村始祖它的先主人灵前,算不算是它该去的地方,但此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拒绝舒薇的要求。我小心翼翼从头顶摘下红丝绳,把绳上吊坠的古币垂放在她手中。这还是打从我幼年戴上它时起,第一次和它分离。
钱币不过一枚图章大小,她却用两只手捧着。我也凑上去看,这件不寻常的纪念物,实在连我自己也难得见到一回面:为防水、防潮、防沾污渍,我几乎从不将布囊解开。
钱是青铜铸钱,分内外两环。外环镂空,穿凿着称做“云水纹”的花纹,光线可从中透过;内环是填实的,她托着朝上的这是正面,用阳文绘着一只头尾相接的凤凰,羽尾翩然,形若欲飞。内环中间开一小圆孔,但并不用来穿绳,穿绳的孔在凤凰头顶,钱币边缘一个水滴型的凸起上。
“真美……可中间的孔为什么不是方的,是圆的呢,而且这么小,古代的钱币都有一个大大的方孔的。”
“古钱有两种,一种是你说的,中央有大方孔,专用来串成钱串子的,那是进入流通的货币,数量庞大;另有一种叫做花币,是铸来赏玩,或纪念的,数量就很少。花币的造型千姿百态,有有孔的,有没有孔的,孔也有方有圆,有大有小,全凭需要。花币有官府监制,也有民间私刻,不能流通。李将军送给班夫人的这一枚,是他自己从家乡随身带来的,差不多也许就是他的护身符吧。”她全神贯注于钱上,对我的话似听非听,忽然她咦了一声,埋下头去:“这上面有字哎!”在凤凰和小孔间的空余部分刻着一圈共七个字,刻字用的是阴文,没有填色,或者填色早掉落了,油灯光照不足,所以她一直没有发觉。
“山,有,木,兮,木,有,枝,——好象是一句诗,”她把七个字念出来,又把钱翻了个面,钱的两面图案一样,这一面也绘着一只凤凰,同样也刻着一圈七个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唔,果然是诗,两句正好是一对。李度,这是什么年代、谁写的诗,你读过吗?”我把钱拿起来,翻转着看。
“这是'越人歌',先秦时候楚地的一支民歌,无名氏所作,我上大学时读过,这是最后的两句。”“越人歌,好象听说过……你记得全文吗?”“这,读的时间久了,我想一想……大概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连我自己都惊奇何以能将多年未读的诗句完整的背出。起初有点艰涩,回忆片刻才能想起一句,到后来越发顺畅,自然而然,从心至口,顺流而出。不知不觉,我竟被诗句中的意境和情绪深深感染了,陶醉了,顿时一种难名难状,似喜似悲的气息充塞了心胸:两千多年前的这首越人歌啊,两千多年前,一个小女孩独个儿在河上,想念曾同舟的男子,自说自话的心事,穿透过两千多年的风霜和战火,依旧缠绵,锐利得教人难以抵挡,如音在耳,如影在目。
河上,同舟,何其相似……我心中忽动,神思飘摇,另一副图景鲜明起来:青山碧波,荡舟水上,木叶似的小船,船头绿裙白衣的侧影……那滴清莹的水珠象从倾斜的白莲花瓣上坠落水中,丁的一声溅起回音……我探手入水,想去打捞,它早无可寻觅,又象化作魂魄,满湖悠游。青鸟飞越头顶,木叶声声欲醉,自远处飘来……诗念完了,神思却在继续,我转过脸去看她,多近啊,近在咫尺,比在船上还要近,比在马上还要清晰。
她正入神的注视手中的古钱,在我念诗时她就一直保持那样的姿态没有变过。我莫名其妙的觉得很紧张,生怕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同我目光相碰。没有风,室内温暖如春,而供桌上的那对灯火却微微的在摇动。
蜜黄的,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的她的脸,象夕阳投射下的水影晃动,美得如同虚构,美得不近情理。
“这首诗,写的是渡河时的事。用心真巧啊。李将军和班夫人,他们也是在渡河的时候认识的。” 她把眼光从古钱移到墙上的人像,轻轻的说。
我正想纠正她他们两个在跳花会上就已认识,并不是在渡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这越人歌,明明是以女子的口气写的,该是女子送给同她过河的男子才对呀,为什么李将军,偏要用这首诗,来对班夫人示爱呢?”她又进一步的轻,而缓慢的说。
“啊,这是因为,”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这是因为,在古时候,男子常爱在情诗中模仿他钟情的女子的口气,呃,也许,他在以已之心度对方,觉得,或者是期望,同舟的她,也怀着同自己一样的心事。”她倏的转过脸来,我在淬不及防中和她相对了,周围暗淡下来,那双眼睛亮得那么眩目,象是把充盈一室的灯光都吸收走了一大半,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内中波光隐现,象平静水面之下正在潮起潜流。
我心里激动得厉害,几乎快要忘乎所以,我被一种久违的,难以抵挡的冲动激励着鼓动着,简直想都要伸出手去将她拥抱了。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打从远处发生,并且越来越庞大,嘈杂起来。
我霎时清醒,恢复了理智。注意力转向祭亭外面。
“那是什么声音,是他们又追来了吗?是他们在喊吗?” 她也听到了。眼睛里的光芒褪去,畏惧的问我。
我仔细听着。“不象,那不是人声,那是风声。”的确是风声。山里起风了。
我走到门口,贴着门框伸头出去望了望,嘱咐她呆在里面别动,然后走出祭亭,走到空旷的黑暗的地上,一边观察树林的动静,一边专注的听那风声。
那风大极了。我从未听过这样强劲的风声。没有一种人声能够抵得上它的万一,白天我们听过多次并为之惊悸的千百人声的呐喊,和它比起来微不足道如同蚊蝇的轻哼。风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深暗的夜里,狂风搅动山林,激发起犹如深海大洋的浪涛,猛烈的,狂野的冲击,扫荡,毁灭。
我战战栗栗,满心都是恐惧和敬畏,听这宏大的天籁席卷一切。它越来越凶猛,越来越强大了,当我意识到它正在接近时,顿时恐惧万分,不知所措,我甚至来不及想要拔脚跑回祭亭,它就已经到达了。
霎时间浪涛达到了顶点,四面八方都是暴烈的风声,我置身风暴的中心,吓的要死,以为这下在劫难逃。
可是,奇怪的,并没有风吹到我身上,当狂风到达的时候,将军坟墓前这一小片无遮无盖的空地上却安然无恙,松柏的树林静穆如常,连坟前的油灯,也不曾闪动一次,只有头顶的松枝不断的起伏,松针零星的在飘落,显示有风吹过来的迹象。要不是整座山都在被震撼,脚下的大地颤动不止,我简直都要怀疑那是否我听觉上发生的幻觉。
太不可思议了。原来那阵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