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岸的山坳看不见了,连同天上的星星。这一边的天,明显比那边要黑。很快的,河边码头那座简陋的石栈桥冒了出来,它标志似的漂浮在水面,象一只灰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斜斜的伸过来接我们。
轻轻一撞,船靠上了栈桥。
然而栈桥上却没有陈新。
前六部分 第二十一章温泉(21)栈桥上没有他,附近的河滩上,乱石包围的寨神庙前,哪里都没有他。连喊了他几声,不见答应,劈面尽是森然沉默,堡垒也似的石板屋。村里静得出奇,一个影子,一点声气也没有。
才一上岸就发生了意外,陈新的失踪顿时将气氛弄得紧张了,大家都有点着了慌,在码头边踯躅不前。
“他明明从这里上的岸呀,还说就在河边上等着的。”三哥一边把缆绳在圆石墩上系牢,一边虚起眼东张西望。
“也许他等不及,先回村长家了。”我说,心里却很明白此时此地,陈新再冒失也决计不能丢下我们先走,何况这些人当中还有舒薇。也许,就在我们渡河的中途,这边出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状况,吸引开了他……显然我的话没能让舒薇宽心,她的脸色在逐渐发白。
“不管怎么讲,先回村长家再说……”我话音刚落,突然只听见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便打从黑黝黝的石坎道上飞也似的窜下一个人影。我心里一咯噔,黑暗中舒薇抓住了我的手。那人必定也看见了我们,他下到最后一级石坎的时候,猛的刹住车,扶着墙,猫着腰站立,显然在朝这边观察。是陈新吗,看轮廓不象啊,我忽然想起那个偷三哥船来上寨的神秘人物,不由得一阵紧张。
那人一脚踏在石坎上,一脚踏在石坎下的地面,摆出或进或退的骑墙姿态,这样不无敌意的相持了有几秒钟,身旁的三哥突然的朝那人喊起来:“布杰,你是布杰噻?”那人先一愣,直起身子,也喊起来:“老三,你是老三噻?”然后他便收回踏在石坎上的那只脚,噔噔噔的朝河边跑过来,他灵活得宛如一只夜行的狸猫,一眨眼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老三啊,吓我一大跳,你咋会到这边来的噻?”那个嗡声嗡气,小公牛似的声音同三哥说着话,同时又拿眼睛瞟我和舒薇。
原来他和三哥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挺亲近。我松下口气,这才看清他其实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瘦而清秀,眉毛很浓,眼睛很大,牙齿很白,在夜里尤其显得白。他光着的脑袋没用布裹头,一头黑发蓬松,大部分都被梳理得十分妥帖,惟有几绺不肯安分的,偷偷的从脑后翘起。
“你问我,我还问你呐!”三哥冲他一瞪眼,“你妈到处找你找不到,居然跑到上寨来了!好大胆子!我还蹊跷,是哪个脑壳大敢偷老子的船,原来是你呀!你到上寨来干啥?”“不要你管。”“不要我管?你要成精!回头看我不告诉你妈,剥了你的皮!”少年毫不理会三哥的威胁,拽拽他的衣角,轻声问:“这两个是谁?你半夜三更的,咋会带两个城里人过河来呢?”“不要你管。”三哥仿佛同那少年赌气,自己却忍不住,简单的把我们的来历说了几句。少年见到他家今晚的房客,并不说两句欢迎的话,而是更加留意的多瞧了我们几眼。看得出来,他有点腼腆。
我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偷三哥船的这个名叫布杰的少年,原来就是三哥的老相好,“幺妹”的独生子。可是,他干吗要到上寨来呢?他们下寨的人不都认为上寨在闹鬼吗?
舒薇问那少年,在他下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一个穿运动短衫,牛仔裤,高高魁魁的年轻人。他摇头:“没有看见。我光看见村里人一队一队的从家里面走出来,又朝场坝那边走过去。”他用普通话回答舒薇,发音虽略带土腔,而且节奏单调如念课本,却远比三哥要准确流利,显然教育不差。
“朝场坝那头走?莫不是旅游团来了,要在场坝搞晚会?”我用土话问他。
少年狐疑的望我一眼,用土话答道:“啥子旅游团,村里头一个外人也没得。”“那他们去场坝干吗?”
“哪个晓得,我不想叫那些人撞见,一路躲开他们走我的路。他们今晚上样子好怪的,一个二个神神道道,呆呆痴痴的……”我正注意听他说话,少年却忽然噤了声,直楞楞的发起呆来。
“喂,你搞啥子,我看你才是呆呆痴痴,喂,你撞倒鬼了?”三哥推那少年道。
“嘘!不要闹,你听,这是啥子声音?”少年竖起一根手指按住嘴唇,用另一只手指着村里的方向对三哥说。
“没得声音呀……”三哥偏着头,耳朵朝向进村的路口。
“聋子,你仔细听!”我和舒薇也都被他说得竖起了耳朵。果然有声音。从远处的高坡之上,一种奇异的声响正在传来。起初很轻微,不容易分辨,然后逐渐加强,然后越来越强,间隔很长,半天才响一下,却浑厚有劲,拖着长长的回声,似一件沉重而坚硬的物体被用力敲击,低沉如闷雷,而又有着尖锐的金属声。静夜里听去格外的有着一种震魂慑魄的威力。
“铜鼓,是铜鼓。”三哥喃喃的说。
鼓声恰好在这时响了一记,犹如被那柄击鼓的鼓槌同时击中,我浑身从头到脚的打了个哆嗦——那是铜鼓!场坝上的铜鼓,它真的被敲响了!这么说,它果然并不单单是搬出来给人参观的了……通——,通——,通——寂静的夜里,群山腹地,神水河边,古村寨前,一颗巨大的铜心脏在砰然跳动。
缓慢,沉重,持续不断,从容不迫,好象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跳动。好象打从有了这山,水,和村寨的时候起,它就一直在那里跳动着了似的。
我平生从未听到过铜鼓的声音,但那陌生的声响却教我感到似曾相识的胆寒。此时此地,我是真真实实感到了恐惧:那样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可诠释的,无可躲避,仿佛死亡在迫近,灵魂在受到威胁。
“亡魂去在第一声铜鼓。……村里刚刚有人死了。”三哥轻轻的说。
我惊讶的望着他,与此同时,三哥身旁的少年清秀的脸忽然间变得惨白惨白的了,他的嘴皮哆哆嗦嗦的上下翻动着:“遭了,遭了,……丫妹死了!”他恐怖而又痛苦的大叫了一声。喊完这一声,少年拔腿便望高坡上跑去,三哥喊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的随后紧追。
此刻容不下多余的念头,更没功夫审时度势,我一把拉起还在发痴发傻的舒薇,跟着前面的一老一少一头扎进了夜雾迷蒙的村庄。
前六部分 第二十二章温泉(22)夜雾中四个急促的脚步声踏响在冷硬的石坎上。
铜鼓在前头一声接一声的敲响着。
那少年跑过的路线十分眼熟,原来他失魂落魄般赶去的地点竟恰好同我们要去的一样:村长家。
巷子连着巷子,深巷里影影瞳瞳,有的窄的地方黑得要靠摸索,石墙上早挂了露水,摸得一手的冰湿。一路上都没遇见人,亮灯的人家也不见人迹,铜鼓已经沉寂,连狗也不曾吠叫一声。
少年在一群相似的黑影当中准确的找到了村长家。村长家大门紧锁,楼上黑漆麻乌,隔壁和对过的房子也都黑着灯。只有很远处传过来的灯光,勉强照出周围的情形。
“丫妹,丫妹!”“陈新,陈新!”悄无声息,少年要找的人,我和舒薇要找的人,都没有回答。
少年开始乒乒乓乓的拍门。拍了一会,少年停下手,眼睛一溜,发现一扇窗户开了一半,便翻跳进去。屋里传出他急促,却是谨慎的脚步声。我们屏住气在外面等。不多一会儿,他出来了,告诉我们的确是没有人。少年的神色轻松多了,也许村长家没人在这件事让他能够确信:铜鼓的敲响,和那个叫做“丫妹”的死亡无关。
我和舒薇也明白了:丫妹就是村长的女儿。而眼前这名叫布杰的少年,三哥的干儿子,就是陈新白天看见过的,吹木叶勾引村长女儿翻窗下楼的那个后生。他偷三哥的船过河来上寨,原来是同他的小情人幽会来的。
在村长管辖的村里,村长的女儿是不用担心跑丢的,可是陈新……我握了握舒薇的手,教她先别着急,自己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焦躁,大家一齐在周围搜寻:院坝里,老藤下,小树丛中,三哥的手电筒坏了,我的打火机也再度失灵,大家凭着肉眼,借助微弱的光线仔细分辨。房前找过了,又转到屋后……舒薇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
“我估计,他是迷了路,人生地不熟,天这么黑,村里巷道又多,很容易迷路的……”我正安慰着她,没提防三哥突然在前面古怪的喊了一声:“咦,这是啥子名堂?”我心中一沉,以为三哥发现了什么不祥的迹象,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吊脚楼后撑出院坝的那间浴室。夜幕里只剩了一个黑影,三哥走到很近处才发现它的存在,险些迎面撞上。
“这个就是他们盖的浴室,我们白天在里面洗温泉的。每家都有,一模一样。”三哥仔细打量这座无门无窗,形同暗堡的石垒。他的脸上慢慢挂了霜似的凝重,继而严峻起来。
“不对,……这间浴室修得不对。”他摇着头说。
“怎么不对,不应该不开窗么?”我问。
“不关窗子的事,这间浴室,根本不该修在这里。”“为什么?”三哥并不回答,而是反问了我一个全然无关的问题:“李老师,你数过没得,这村长的家,除去过道,火塘柴房不算,一共有几间房子?”我当然不会去数村长家的房间数目,我正在寻思三哥问这话的用意,布杰却马上的接道:“我数过,有七间。
”布杰说完便有些后悔的样子,斜眼瞄着三哥的反应,生怕被他看穿某种不宜被他知晓的奥秘似的。
三哥却漠然,也不去追问他何以会对上寨第一户显赫人家中如此熟悉,只简单的点了一下头:“唔,七间。李老师,你晓不晓得,我们布内盖房子,有个风俗,跟别处不同的?”我想了一想,说:“你讲的是不是:布依族盖房子,房间数都取三,五,七,九,从来不用二四六八,也就是说,都取单数,不用双数?
”“是的。那,你晓得是为哪样不?”三哥点着头,接着又问我。
“因为布依族认为,单数是阳间的数,房间修成单数,才是给阳世的人居住,行走的……”我猛的刹住,心里象打了一个焦雷,我顿时明白了三哥的用意,还有他说这浴室修得不对的原因。单数是阳间之数,那么,双数便是阴间之数,单数的房间住阳世的人,双数的房间岂不该住阴间的人?……村长家原该是七间房,现在凭空多出这一间浴室,七变八,单变双,那么,岂不是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来只当民俗看待的这种布依摩教的原始迷信,此时此刻,却让我的脊背又一次浸出了冷汗……“你看,你们快看,那上面,那上面在冒烟!”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分,舒薇突然指着浴室顶上喊道。
我猛一抬头,果不其然,浴室的顶上冒起了烟。三根白色的烟柱,无声无息,从村长家第八间房屋的顶上,笔直的升起。那情那状,就宛如熄着的香炉突然插进了三柱香,三柱白色的香。
点燃香的不是火,是水,是我们白天曾洗浴过的温泉,显然,地下的热泉又一次注入进了这座石室中的石缸。想都想得出,四壁封锁的墓穴之内,热力蒸腾,水汽弥漫,盘旋,上升,又穿越出石顶通光透气,排成品字的那三只孔眼。
是谁又在洗温泉澡?布杰已经查看过了,村长家里,是没有人的……四个人一齐看着这诡异的景象。
白色烟柱在变粗,变长,香长大成了烛,烛长大成了炬,顶部逐渐扩散开,又合聚成同一团白雾,越来越大,并且开始有了形体。那就是一只三足的白色精灵,借助夜风的吹拂,甩动长袖,轻盈起舞。
舞蹈中伴入了歌声,石室内中传透出了水响,哗哗啦啦,咕嘟咕嘟,越来越多的水不断涌入,滚开,沸腾。烟柱越升越高,激烈喷射犹如井喷,白色精灵飞升至半空,摇曳起伏,俯俯仰仰,舞动得发了狂。水汽又在石顶凝聚成水滴,水线顺着石壁千条万缕的淌下来,从石室底脚汇集成水洼,丝丝的冒着白气。水洼中又涌出许多分离的水头,似都有了生命,蛇一样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匍匐爬行。
大家惊恐的齐往后退,我紧拉着舒薇,逃也似的离开了村长家的院坝。可是到处都一样,到了街上才发现,不单村长家,前后左近,目力能及的范围以内,所有人家都是一般光景:都在从那一间多余的,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凑成阴世之数的石室喷发白汽。蒸腾的白雾把房屋都将近淹没,又不断同邻家的会合,连聚成团,又扩散到街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