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被我气势汹汹的态度吓懵了,几分委屈的说。我意识到失态,忙缄住口不再说话,肚里那团闷火却不能灭。我向卖凉粉女人又要了一碗绿豆汤喝,咕嘟咕嘟直灌了下去。冰凉的绿豆汤一浇上火烧火燎的心肺,立刻化作热雾散布到全身,眼睛里也热乎乎的发起潮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你们听见了吗,生不能回,死不能归,连你们的儿子,也和你们一道被永远开革……“你没事吧?”舒薇语气轻柔的问我,同时专注的看着我。眼光中带着疑惑和问询,又含有几分担忧和同情。
“我没事……”眼里的潮气更浓了,我努力克制着。从走进镇山村直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三哥对我大起知己之感,连声赞同我刚才的话:“还是省里来的老师有见识!别说上寨下寨,就是同一村的,好多人家也隔了七八代,为啥就死抱起祖宗的一句话不放松的噻?唉——”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三,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哟!”卖凉粉的女人说。
“你跟他们讲上寨的事情,咋个又说起你自家了噻?”卖烧烤的女人道。
“咋个扯远了,这大有关系!”三哥翘起烟杆脚搔了搔头皮:“架是不打了,但多年的和气也伤了。两边从此关系冷淡,除开祭祖,上坟,下寨的人很少到上寨去,上寨的人更难得过来。他们三面围着水,地势隔绝,出入主要靠船,本来同外边来往就少。所以上寨人古板,头脑不活络。
“本来,两寨是差不多的穷,前几年省城有专家下来考察,说我们镇山村风景独特,又是啥子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应该开发搞旅游。这边的村长当即就响应,那边的村长却说,'搞哪样旅游,坏风水!'结果呢,我们村几年下来,风水坏没坏不晓得,荷包鼓起好多是真的。那边还是老样子,十辈穷……”夜风清凉,神水河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黑影。我的心绪逐渐平静,暂把那些窝心的事撂在一旁,一心只听三哥叙说。陈新和舒薇也听得入了神。
前六部分 第一十七章温泉(17)两个卖小吃的女人已经收摊走了。算帐接钱的时候,她们那种小心紧张,缩手躲脚的态度,好象我们从闹鬼的上寨来,身上也携带了鬼气,碰上一碰,就会传递给她们。
三哥继续往下说:“总算那边熬穷熬不下去了。大部分是年轻人,合起伙威胁村长,说再不跟下寨学搞旅游赚钞票,就要集体离乡……软磨硬缠,村长勉强答应了,一时却又想不出啥名堂好弄。有人就提出了温泉……”“原来,今年年初的时候,有地质队来做勘察,在上寨的山上发现了一座温泉。地质队的人说那温泉水很好,有经济价值,建议他们开发。当时村长没得吭气,村上的人可留了心,这时翻出旧帐,村里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的稍多些。村长见了这个势头,同几个寨老一商量,决定照老规矩办:请雅温占卜,听凭天意。”“请雅温占卜?”我心中一动,难道上寨的蹊跷事同她也有关?
“哦,雅温就是女布摩,你不晓得?这位雅温可不同一般,她家祖辈都是族中的布摩。她占卜,预言,是祖传的灵验,那边每遇到大事,村长和寨老都要请她占卦决定。呵呵,这也是他们上寨的风俗,不同我们下寨的地方。关于这雅温的事,希奇得很……这个,以后再跟你们说。
“村长把温泉的事情拿去请雅温占卜。结果出来,是个上上的吉兆。赞成的人拍手喊好,反对的都摇头,说不大好,不大好,乱刨温泉,保不准要出祸事。反对的人老人居多,其中就有我们这边的布摩……”“你们这边的布摩,就是演赶鬼的那个?”舒薇问,她也对那位手持双剑脚踩铁铧的法师印象深刻。
“就是他。他又是布摩,又是我们村的村长。打从一听说那边要刨温泉,他就喊起几个老人,坐船渡到对岸,劝说他们不要挖。”“为什么?你们这边不是不信邪,不怕坏风水的吗?”舒薇奇道。
“是怕那边刨出温泉来,抢了下寨的生意吧?”陈新道。
“哪里的话,”三哥瞪了小人之心的陈新一眼,“同宗同祖,哪个会下坏心挡人家的财路?虽说有结疤,也这么多年的旧帐喽。看到那边光景越来越拐火,村长好几次劝他们一起合作搞开发,我们出钱出人帮衬。不瞒你们说,还准备派我帮起培训导游呐!
“他们理都不理。这回他们擀面杖打眼——难得开窍了,也不来找我们,自己闷头胡搞。刨温泉这件事,若单是坏风水,倒也罢了。这当中,的确有点犯忌讳,有点犯忌讳……”三哥说完“犯忌讳”,便不再言语,吧嗒吧嗒的吸了一阵烟。叶子烟的味道着实呛人,呛得舒薇直咳嗽,陈新连打喷嚏,我也被熏得胸闷喉痒,眼膜发涩。
“啥子忌讳,你老人家倒是快说呀!”陈新耐不住又问。
“啥子忌讳?死人的忌讳!”三哥看了陈新一眼,又望向漆黑一片的神水河,悠悠的说:“其实,镇山村的温泉,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四百年前,镇山村开山的那时就有了。想当初,李祖刨出那眼地泉的时候,出过人命……”听到出人命,人人都肃静了,我从未听说镇山村曾有掘出温泉的记录,盯着三哥等他下文。
“四百年前的那一年,也是夏天。天旱,神水河干得只剩筷子粗细,村里头的井都见了底。李祖就带人去村西北的白桦树林子打井。那里树长的茂,地土有湿气,说明地下有水。可井挖了老深,还不见出水。
“刨啊刨的,突然那么一下子,轰隆一声,井出水了——哪样水,开水!上面的人只听着两个挖井的在底下惨叫了几声,才将要过去看,大团大团的白气就从井口冒出来,滚热滚热的,揭开了蒸锅一样,冲得人没法子靠近。上面的人着了慌,赶忙拉绳索,七手八脚拉那两个人上来……”“拉上来没有?”陈新急促的问,他的声音忽然起了变化,变得粗重而沙哑,象嗓子被叶子烟熏坏了。
“拉上来了,”三哥喉结动了一下,缓慢的说:“拉上来两具白骨……”“啊!”陈新大叫一声,我和舒薇同时吃惊的望向他:只见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就那么一忽儿,水烫得他们浑身的皮肉都掉光脱尽了。从头到脚,只剩了一副光骨头,白爪子还紧巴巴的抠起绳子,要不然也拉他们不上来……样子好惨罗,好怕人罗!……”我不愿,却不能不去想象那凄惨恐怖的景象:瞬间将人烫成白骨,那需要多强的热力!光凭沸腾的滚水是肯定做不到的。对了,水蒸汽,喷出井口的灼热白气是水蒸汽,高温高压下的水蒸汽突然喷发,是能够做得到这一点的……陈新脸上的肌肉不住的抖颤着,双手捏成了拳头,在石墩上搓来搓去。
另一只纤巧的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按在他手上。他先是烫着了似的一抖,当看清是谁,便一把攥住。他那样紧的紧抓住舒薇的手不放,就象抓的是一根救命的井绳。
四百年前的一场井喷事故,居然能把身心强健的足球队后卫吓成那样。我无心去多想陈新过分强烈的反应,因为三哥还在不停的讲述着——前六部分 第一十八章温泉(18)“那股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干干净净一滴水都不留,光剩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得好久,井周围的树和草都枯萎焉死球了,却窜出一丛一丛的毒蘑菇,比地里的稻子长得还旺盛。走兽飞鸟吃了毒蘑菇,倒毙在山上,河边,沟沟头。
“到处都是毒死的尸体。鸟兽快绝迹了,只有毒虫,老蛇,癞蛤蟆越来越多。那一阵人心惶惶,以为上天降灾,大难临头。外村的人生出谣言,说布内就是布内,汉人就是汉人,布内女子不该招赘客家人做女婿,坏了天伦地常,闹出的祸事……“李祖和班夫人不信邪,请来布摩卜卦看风水,才晓得邪泉从阴间来。那片白桦树林地势凹陷是阴间的一只眼,凡人不该在那地方打井,而且打得那么深,冲犯了阴间之物,所以招来这场奇灾。
“他们给死的人超度亡魂,用福物祭奠那口井,然后将井封死,又杀牛折箭盟誓,约定上下两寨,后代子孙永不得开启挖掘。这样才消了毒,解了厄。后来旱灾过去,神水河又满满荡荡,毒蘑菇毒虫毒蛇毒蛤蟆都不见了,鸟兽慢慢又多起来。镇山村的人继续过活,世世代代,没有再遇到过大的天灾——倒是人祸不曾断。那口通朝地下邪泉的古井,再没人敢去摸它一下……”三哥讲的这段打井遇邪的奇事,我从前仿佛听父母说到过,印象却不深,也没有那么恐怖的情节,大概那时我年纪幼小,他们怕吓着我,有意隐去了。不过从那邪泉的规模动静看,倒蛮符合温泉的特征。我心下有点明白,便问三哥:“这么说,他们这回又把那口古井凿开了?凿开古井,引出温泉?”“哪里敢!”三哥双眼圆睁,瞪得不能再大,“那是阴间的一只眼噻!你要挖阎王爷的眼睛吗?再说,祖宗的盟誓,能随便违得的?一条通婚的禁令都不敢动,何况这个!这是对天地神灵发的誓噻!再说,那口古井地质队也看过,早枯干了,打也打不出水来。”“那,这一股温泉又是从哪里打上来的呢?”我见自己推论错误,纳罕道。
“从别处,地质队另找的水眼,离开古井老远的……饶是这样,还是有人反对,说这回新发现的温泉,多半就是当年那一股邪泉,变换了位置,万万不能动。赞成的人说不见得,水性常变,地下的水和四海相连,怎见得就是当年的那一股?
“不管它是不是,只要没凿开封了的古井,就不算违了老祖祖的盟誓。其实,照地质队的人说,当年冒开水烫死人的邪泉就是温泉。地底下老深的地方,有啥子咸的甜的,滚热的浆浆在拱,一遇到水就咕嘟嘟烧开了……”“那是岩浆,”我告诉三哥,“岩浆运动产生地热,加热地下水变成温泉,在咱们这种喀斯特地形最容易发生。”“对头,盐浆。他们说只要开采得法,控制住水压,不会出危险。温泉里头有矿物质,先放它凉一凉,然后拿来洗澡,对人好处大得很。”“这话有理啊,当年出事故也是不懂科学,擅自乱挖引发的。现在放着地质专家,专业的工程队,挖的又是新井,不至于让祖宗食言,咋个你们布摩还要反对呢?”“是这话不假,但这里头,还耽着另外一层因由。挖温泉这事搁在往年,说不定都不管它了,偏偏今年又是一个犯重煞的年头……”又是犯重煞的年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公家导游这么说,私家导游也这么说,这中间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名堂?
“在镇山村开村一百多年的时候,那一代上寨的布摩——也就是现在这个雅温的祖上,卜了一卦,说三百年之后,本村要遭受一场大劫难,有地下的恶鬼出世横行。逃不逃得过这场劫难,全凭运数。算下来,今年恰恰好就是三百年。原本合村上下就有些心慌,上寨偏生在这时辰要挖地刨泉,不由得人不多想……”
“其实那边村的老辈子都不同意,但年轻人闹得凶,雅温的卜卦又是这个样。我们边的布摩说:'一次卜卦不能着数',又说他也来卜一卦,看看天意究竟如何。那边人就羞臊他:'你姑的卦不信,信你这个小字辈噻?'雅温比布摩长一辈,和他的父亲同庚。你们不晓得,镇山村样样以上寨为尊为长,上寨的布摩比下寨灵,连行政级别,上寨村长也比下寨村长高半级——所以他们穷归穷,却看不起我们。而且两村从来各管各,哪里轮得到我们插一杠?他白讨个没趣,只好灰头土脸的又划起船回来喽。
“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三哥忧郁的叹了口气,“后来看看,或许还是老辈子和布摩的话对……温泉真的不该刨……”“究竟出了什么事,三哥你就别再扯那些没要紧的话了,直截了当的讲嘛!”舒薇催他道,她有点沉不住气了。陈新精神振作了一些,脸上的惊恐却依然不散,握着舒薇的手不放松。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大清楚……那一阵子,河对岸倒是几十年不见的热闹,进材料,请工程队,整天出出进进人不断,常从这边过路。我们打听那边的进展:先是修蓄水池和水管,完工以后,再挖温泉。温泉挖出来,平安无事,引到水站房,也很顺利。工程队是做完一拨活就走一拨人,挖出温泉的当天,打井的工程队也撤走了。那时,村里已经没得一个外人。
“第二天该装水泵。温泉水引到蓄水池,得靠水泵抽水送到各家不是?哪晓得,装水泵的工程队才一到,船还没靠码头就给拦下来,说工程暂停,也不讲原因,就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