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霍恩很高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让人所感觉的这么高;他的肩膀其实不比霍华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宽,但是由于他肩膀惊人的厚度,使得年轻人们看起来像小男孩似的;他的手也是巨型的,肌肉结实,手掌宽大,像两把重型工具;埃勒里突然想起,有一次霍华德在圣米歇尔餐厅的阳台上,曾经提过父亲早期是个出卖劳力的工人。不过,最让埃勒里感兴趣的是老范霍恩的头。那头大而轮廓分明,两道浓浓的眉毛;他那张脸,是埃勒里所见过最丑陋也最好看的男人的脸。他意外地发现,莎丽对迪德里希长相的形容原来不是随口乱说,而是准确地描述事实。这张脸的丑陋,在于各部分组成器官的特色特别鲜明——他的鼻子、下巴、嘴巴、耳朵、脸颊,全都过大,而且,他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然而,这个完全不协调的组合,使那双眼睛变得更为突出——巨大、深邃、明亮和美丽——它照亮了这张脸上的暗淡,把所有的不协调变得非常和谐,令人愉悦。
和他的身体一样,迪德里希的声音也很洪亮、深沉而性感。他不但用声音说话,也用身体说话,两者形成一股说不出来的旋律,深深吸引着和他说话的人,想避开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和埃勒里握手,迅速用长长的手臂揽着他的妻子,倒鸡尾酒,吩咐霍华德去点燃壁炉,然后坐在最大的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搭在胳膊上——迪德里希·范霍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重要而无可逃避。原因很简单,这位主人在他自己的屋子里,他不用刻意地制造焦点,他自己就是焦点了。
看到他本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妻子,不难发现,他儿子和妻子的表现是必然的结果。迪德里希所奉献活力的所有事物,最终都会被他自己所吸收回去:崇拜他而想超越他,最后却无法停止祟拜也无法成功超越的儿子,会成为……霍华德;妻子也一样,迪德里希会用他自己的爱,激发她对他的爱,然后牢牢地套住并保留她的爱。他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无助地跟着他,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摆,成了他意志中的一部分。这让埃勒里想起神话里头的半神半人,他悄悄无声地向霍华德道歉,因为十年前自己对于霍华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作品,并没有认真对待。原来,当霍华德按照他父亲的模样雕凿宙斯像时,他并没有过度浪漫,而是在无意地为他父亲做雕像。埃勒里想知道,迪德里希有着众神的美德,是否也具有众神的罪恶?不过,不管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罪恶,那一定是不平凡的罪恶。这个人不是个普通人,他正直、逻辑清晰、意志坚定。
莎丽说得没错:你不会用「年」来衡量他的年龄。迪德里希应该已经超过60岁了,埃勒里心想,但是他像个印第安人——让你觉得他那头粗硬的黑发永远不会变少,也不会变灰;他永远不会老得弯下腰,也不会步履蹒跚;你会觉得他强大、重要且持久不变。只有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让他死亡,例如闪电。
接下来的话题都在谈埃勒里的小说,很令埃勒里受宠,但是却没什么帮助。
终于,埃勒里找到见面以来的第一个机会,他说:「噢,对了,那天霍华德告诉我他所发生的失忆经历以及这个问题对他造成的困扰。我个人认为,不必为这件事过度紧张。不过,话说回来,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霍华德失忆症的发生吗?」
「真希望我知道,」迪德里希用他的大手拍拍儿子的膝盖,「这孩子是个难缠的病人,奎因先生。」
「你是说我像你?」霍华德说。
迪德里希笑了笑。
「我已经告诉埃勒里,霍华德对医生们有多不合作。」莎丽对她先生说。
「如果不是他这么大了,我一定拿柏油浇他,」范霍恩吼道,「亲爱的,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也饿扁了,至少我是,晚餐准备好了吗?」
「好了,不过,我在等沃尔弗特。」
「我没告诉你吗?对不起,亲爱的,沃尔弗特会晚点回来,我们不用等他。」
莎丽很快地离开,迪德里希继续和埃勒里聊天。
「我弟弟有所有单身汉的坏习惯,他从来不考虑下厨者的心情。」
「更别说考虑家人的心情了。」霍华德补充说。
「霍华德和他叔叔处得不太好,」迪德里希不自然地笑着说,「我一直告诉我儿子,他不理解他叔叔,沃尔弗特是个保守主义者……」
「反动的保守主义者。」霍华德纠正说。
「对金钱很在意……」
「吝啬得要死。」
「不可否认的,他是商场上很难被击败的对手,但这不是罪过……」
「爸爸,沃尔弗特叔叔就是这种人。」
「儿子啊,沃尔弗特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把别人当奴隶。」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迪德里希用宠爱的口吻说,「奎因先生,我弟弟是那种期望别人完全服从他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比他底下所有人还努力……」
「他又不是一星期只赚15块钱,」霍华德说,「赚得比别人多,当然要比别人努力。」
「霍华德,他为我们做了很多事,管理那些工厂,要知恩图报。」
「爸爸,你自己很清楚,要不是有你压在他上面,他一定会搞那个加速系统、聘用商业间谍、赶走资深员工、开除那些敢于抗命的人……」
「怎么啦,霍华德——」埃勒里问,「这是某种社会意识的觉醒吗?自从于契特街之后,你变了。」
霍华德像狗吠似地叫了一声,大家都笑了。
「我要说的是,我弟弟基本上是个不快乐而且困惑的人,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继续说,「我了解他,但我不认为我身边这只小狗儿会了解,沃尔弗特有一大堆的不安和困难,他为生活而不安,这也就是我经常试着要教霍华德的:用眼睛看到问题就行了,不要因为它而痛苦、愤怒或难过,要想办法解决。噢,这提醒了我——如果我不再浪费时间,我最好想办法解决这晚餐的问题,莎丽!」
莎丽围着一件美丽的塑胶围裙走进来,两颊还带着笑容:「都怪劳拉。迪兹,她正在罢工呢。」
「那些蘑菇!」霍华德说,「老天,那些蘑菇——而且劳拉是你的忠实读者,埃勒里,这真是糟糕透了。」
「蘑菇怎么了?」迪德里希问。
「亲爱的,我本来以为下午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但是她说没有蘑菇,她拒绝为奎因先生准备牛排,而现在,那些蘑菇没有送来……」
「别管那些蘑菇了,莎丽!」迪德里希吼道,「我自己来弄牛排!」
「你坐在这儿别动,再喝一杯鸡尾酒,」莎丽说,同时吻了一下她丈夫的额头,「牛排很贵的。」
「好个破坏罢工的人。」霍华德说。
走出去的时候,莎丽看了霍华德一眼。
这顿晚餐搅得埃勒里心烦意乱,并且,竟会造成这种感受,也令人难以理解。因为,这顿晚餐不但有美味丰富的菜肴,周到的服务,还有一座品味不凡、燃烧着木炭并透露着贵族气息的壁炉、一套由一位美食家为了增加食物风味而设计的陶瓷餐具以及一套由艺术大师所铸造的银器。迪德里希将他自己的沙拉拌在一个巨大的木碗里——这个碗一定是用一棵美国杉树的树心挖成的,至于他们所用的饭后甜点,是一种莎丽叫做「澳洲水果派」的美妙东西,埃勒里心想,那一定是所有水果派的老祖宗,因为它实在很巨大,而且每一口都美味无比。餐间的谈话也很热烈。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暗流。
不应该有暗流的,因为聊天的内容就像食物一样地丰富,埃勒里也从聊天里知道了不少范霍恩家族的过去。这两兄弟——迪德里希和沃尔弗特——从小就来到莱特镇。
那是四十九年前了,他们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完没了地呼喊着对罪人的诅咒。
「他真的是很虔诚的,」迪德里希笑着说,「可是我还记得,当他每次开始这样诅咒的时候,我和沃尔弗特有多害怕。他大声地吼叫着,他的眼睛真的是红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那又长又黑的胡子还沾满了口水。他常常毒打我们。他对于《旧约》的兴趣比《新约》大多了,我常觉得他就像耶利米或是老约翰·布朗【注】——当然,这样比较也许对那两位来说并不太公平。爸爸相信一个能被看到和感觉到的上帝——特别是能『感觉到』,一直到我长大后,我才发现,爸爸在心里创造了一个样子和他自己相同的上帝。」
莱特镇本来只是这位传教士救世之途上的一站而已,但是,「他还在这里,」迪德里希说,「就葬在双子山墓园,他是在下村一次祈祷会上中风过世的。」
传教士范霍恩的家族,从此留在莱特镇。
埃勒里心想,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从下村出身,然后占据诺斯北山丘路的山头,最后又回到下村娶回一个妻子。
为什么霍华德却没什么特别的事迹呢?
「我们受够了和城里最穷的人为伍,沃尔弗特在艾摩斯·布鲁菲的饲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在艾摩斯或其他的商店里工作,所以我参加了公路工程队。」
莎丽小心翼翼地从银制咖啡壶倒了些咖啡。困扰她的一定不是他先生的自传,因为毫无疑问的,她以迪德里希为荣,所以,应该是坐在偌大桌子另一边的霍华德。莎丽感觉到霍华德正在似笑非笑地沉默着,拨弄着吃甜点的小叉子,假装很用心地听他父亲说话。
「每一件事都有前因。沃尔弗特很有抱负,他晚上上课,念簿记、工商管理和金融的函授课程。我也很有抱负,不过方法不一样,我必须出去和别人打交道。我也从书上学到不少,也抓紧机会看书,到现在还是。但话说回来,奎因先生,除了技术书籍之外,我从我爸爸的圣经、莎士比亚和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里面,我没有发现哪怕是只言片语是可以让我运用到实际生活上来的,如果书本不能在实际生活中带来帮助,那又念它干嘛呢?」
「这是个争辩已久的话题,」埃勒里笑着说,「显然,范霍恩先生,你赞成哥尔德斯密斯所说的『书本能教我们的太少了』,你也会同意迪斯累里【注】说『书本是人类的诅咒,印刷的发明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迪兹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的。」莎丽说。
「不,我真的是这样认为,亲爱的。」他先生反驳道。
「别瞎说了,如果不是书本教我,我不会在这里,坐在这桌边。」
「你听听……」霍华德低声说。
莎丽说:「什么,霍华德,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来,我帮你倒杯咖啡。」
埃勒里希望他们就此打住。
「我在二十四岁时,有了自己的道路工程公司,二十八岁我拥有下大街的两项产业,而且买下老劳埃德——弗兰克·劳埃德的爷爷——的木材场,那时候,沃尔弗特已经在波士顿一家股票经纪机构工作了。接着发生了世界大战,我在法国待了十七个月,大部分时间——现在我回想起来——都是烂泥和虱子。沃尔弗特并没有参加战争……」
「他不可能参加的。」霍华德用一个既没有参战、也没有不参战的人的刻薄口气说道。
「儿子,你叔叔没有被征召是因为他的胸不好。」
「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犯病。」
「总之,奎因先生,当我在国外时,沃尔弗特从波士顿来帮我打点一切,还有……」
「真了不起!」霍华德插嘴道。
「霍华德!」迪德里希说。
「对不起。不过,你回来的时候,不也发现他跟军方弄了几笔木材交易吗?」
「儿子,够了,」迪德里希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但霍华德还是扁起嘴,不再说了,「不过,沃尔弗特做得很好,奎因先生,在那次之后我们一家人很自然地守在一起。我们在1929年那次大萧条中也遭了殃,但我们一起合力让公司重新站起来,这一站,就到了现在。」
埃勒里了解,他所说的「现在」,语带双关地指这座位于诺斯北山丘路上的「鹰巢」,以及——埃勒里开始发现——范霍恩在莱特镇富豪社会中的主导地位。当迪德里希继续往下说,埃勒里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发现。很显然的,范霍恩家族拥有伐木场、锯木厂、机械商店、黄麻纤维厂、斯洛克姆的纸厂和其他十几家遍布全国的工厂。另外,两兄弟还控制了「莱特镇电力公司」和「莱特镇国家银行」——这是约翰去世后的最新发展。迪德里希最近也买下了弗兰克·劳埃德的《记事报》,并且改革这家报社,成为州政坛上的一股新势力。范霍恩家族财富的增长,看来是在世界大战之前不久、大战发生之时和之后开始的。
这些都是客观的、自然的、无害的事实。正当埃勒里准备放松心情,突然,沃尔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