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霍华德?」
「我想他曾告诉过你……」
「有关他受到失忆症的困扰?」埃勒里愉快地说,「是的,他的确提过。」
「我本来在担心他没有说,」车子正准备要上坡,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当然,霍华德的爸爸和我都不太多谈这件事,对霍华德来说,我是说……埃勒里,我们被他吓坏了。」
「失忆症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你一定见过许多这样的奇怪事情,埃勒里,你真以为这根本用不着担心吗?我是说……真的吗?」
「当然,失忆症并不平常,而形成的原因也必须仔细了解……」
「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她一下子变得很悲伤,而且无意掩饰这点,「不过医生们都说他是个充满敌意的病人……」
「据我所知也是如此。他会好的,莎丽,很多失忆症的病例最后都被治好。咦?天啊,那不是莱特家吗!」
「我们和他们并不常见面——他们是属于山丘区街那边的人。你该知道,我想,老莱特先生已经过世了?」
「约翰?是的,我非常喜欢他,我来这里,该去看看荷米欧妮·莱特……」
不知怎么回事,霍华德失忆症的话题,再也没有被提起。
埃勒里心想,他将会到一个「莱特镇式」的富裕家庭,它的简朴深深植根于传统的家。所以,对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的车子拐出诺斯北山丘路,穿过两座大理石柱子之间,滑过一条整齐的私人道路,两旁还有宽大的意大利柏树,还有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英国杉。走过缤纷的灌木林,连埃勒里那双对园艺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这比较像是富有人家的栽培,而不是大自然的偶然杰作。这条小路回旋而上,经过花园和别墅,最后在山顶上抵达一栋巨大的摩登房子。
南边,莱特镇的市区拥抱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山谷,一堆堆玩具似的建筑物,缓缓吐出炊烟;北方,是一片红木林;向西看去,市区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向南延伸,为莱特镇带来乡村的景色。
莎丽将车子熄火:「这一切多漂亮。」
「什么?」埃勒里问。她总是令人意外。
「你刚刚心里想的事情啊,这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嗯,的确是的。」埃勒里笑着回答。
「好过头了。」
「我没有那样说。」
「是我说的,」她又露出她那奇特的笑容,「我们两人都没错,确实如此我说好过头了。不是因为它俗,而是因为它太像迪兹:所有东西都有完美的品味,而且都是超大级的。迪兹从来不用按一般的标准做事。」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埃勒里诚恳地说。
「这是他为我而建的,埃勒里。」
他看着她:「那么,它的美丽壮观就恰到好处了。」
「你好可爱,」她说,一边笑着,「其实,当你住进去之后,它就变得没那么大了。」
「或是你自己变大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迪兹,刚开始住进来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不知所措,你知道吗,我本来是住在下村的。」
范霍恩为她盖了这栋豪宅,而她却是来自下村……
下村是许多工厂坐落的地区。在那里,虽然有几座不成样子的砖造屋子,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简陋不堪的房子里,破烂、拥挤,连门都残缺不全,偶然,你会在这里看到一间干净而结实的房子,但是,那只能是偶尔一见。穿过下村的是威洛河,所谓的「河」,其实只是一条流着泛黄色工厂废水的水沟。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国移民:波兰人、法裔加拿大人、意大利人、六家犹太人以及九个黑人家庭。这里聚集了妓院和酒厂,每到星期六晚上,莱特镇的警车必须不停地在这些脏乱的街道上巡逻。
「我是在波利街出生的。」莎丽带着她那有趣的笑容说。
「『幸运波利街』,波利街!」
「你真是讨人喜欢,噢,霍华德来了。」
霍华德冲上来和埃勒里握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然后,抢过埃勒里的皮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莎丽,你对他做了什么,绑架他吗?」
「正好相反,」埃勒里说,「霍华德,她让我疯狂。」
「他也让我疯狂,霍华德。」
「干嘛,这么快就有感觉了?莎丽,劳拉为了晚餐紧张得要死,听说是因为订了蘑菇没有送来……」
「天啊,真是糟糕,埃勒里,我不能招呼你了,霍华德会带你到客房去。那里一切都是我亲手准备的,不过,如果你找不到你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客厅有一部对话机,是和主屋的厨房连线的。噢,我得走了。」
霍华德的出现让埃勒里不悦,他星期二才与霍华德告别今天才星期四,而霍华德看起来像又老了几岁,他那只没受伤的眼睛下有条浅沟,他的嘴卷得紧紧的,在这亮丽的下午,他的皮肤却显得又黑又黄。
「莎丽告诉你为什么我没去接站?」
「不须道歉,霍华德,你做得很好。」
「你真的是喜欢莎丽。」
「爱死了。」
「到了,埃勒里。」
客房是一栋石砌的美丽建筑,建在一片紫色的桐木林中,和主屋之间隔着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池边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有洋伞桌、椅子和一个流动吧柜。
「你可以把打字机放在游泳池的旁边,高兴的话随时可以跳下水,」霍华德说,「或者,如果你想要更隐秘的地方……跟我来。」
这栋客房一共有两室还有一个浴室,是美国乡村式的,有个大型的壁炉、巨大的胡桃木家具和白色羊毛地毯。客厅里,摆着一张埃勒里所见过最美的桌子——由胡桃木和牛皮制成的帝王式大桌,配上一张高背转椅。
「是我的桌子,」霍华德说,「我把它从我的房间里搬来的。」
「霍华德,这样做太……」
「没什么,反正我从来也没用过这张桌子,」他走到另一面墙边,「这才是我要你看的」。他把一块盖着墙的布掀开,那并不是墙,而是一个巨窗。
从窗外望出去,绿色的地毯边是莱特镇。
「原来如此。」埃勒里喃喃自语着坐上旋转椅,「可以在这里写吗?」
「很难。」
霍华德笑起来。
埃勒里继续说:「霍华德,一切都还好吧?」
「好?当然!」
「别在我面前装,没什么发生吗?」
霍华德直了直他那不需要弄直的脖子:『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
「我想,你的眼边好像有些发黄。」
「也许是上次被打伤后的反应,」霍华德很快地转身,「那边是卧房和浴室,这里有一部标准的打字机,便携式的,在那边的角落,你要的纸张、铅笔、色带、威士忌……」
「你这种八十七街的斯巴达式享受,将永久地把我宠坏。霍华德,这一切太棒了,真的。」
「这间小屋是我爸爸自己设计的。」
「了不起的人,怎么没看到他呢?」
「他是最棒的,」霍华德紧张地说,「晚餐时你将会见到他。」
「我真想见见他。」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见你。好啦……」
「先别走,你这小子。」
「噢,你需要休息一下,也许打个盹什么的,等你打点好了,到主屋来,我再带你到处看看。」接着,霍华德就走了。
埃勒里坐在旋转椅上,缓缓地摇转了好一阵子。
从星期二到今天,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霍华德显然不想让埃勒里知道这件事。
埃勒里想,莎丽·范霍恩知不知道?
他的结论是她知道。
当他发现,在主屋大厅里等他的不是霍华德而是莎丽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莎丽这时己经换了衣服。她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晚装,雪白无瑕的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薄纱——埃勒里又一次看到,她那充满魅力的矛盾。
「啊,你不用说,」她音色优美地说,「这种打扮很不入流,是吗?」
「我正在仰慕和矛盾中痛苦地挣扎,」埃勒里叫道,「我应该穿正式的用餐服装吗?霍华德没告诉我啊,而且,我也没带正式的晚宴服装来。」
「还好你没穿,迪兹恨透了晚宴服装,而霍华德也是能不穿就尽量不穿,我这样穿只是因为它是新的,而且要让你有好印象。」
「印象太好了,相信我!」——莎丽笑了——「问题是,你先生会怎么说呢?」
「迪兹?拜托,这件衣服是他为我做的。」
「伟大的男人,」埃勒里带着尊敬地说,莎丽又笑了,让他能自然地结束刚刚的话题,「霍华德呢?」
「在楼上,他的工作室里,」莎丽做了个表情,「霍华德又闹情绪了。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要他上去他自己的地盘里,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这里的整个顶楼都是他的,他可以在上面发脾气发到他满意为止,」她轻声地说,「对于霍华德的行为举止,恐怕你要多多包涵了。」
「别傻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模范生,尤其是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也许不到三天,你就会要我滚蛋了。不管霍华德在做什么,我都很感激,因为,他让我有更多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
他是故意说的,一边还用仰慕的表情望着她。
从他在车站见到她开始,他就觉得,她是霍华德问题中的重要因素,霍华德深深爱着他的父亲,这位美丽女人的介入,夺走了他父亲对他的关心和疼爱,大大伤害了这个儿子。一件很明显的事情是:霍华德第一次失忆的发生——照霍华德自己的说法——是在他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
先前,在抵达主屋大门口时,埃勒里很仔细地观察到,霍华德和莎丽之间有关系紧张的迹象,例如霍华德突兀的兴奋表现、以及他努力在埃勒里面前装出很自然地和莎丽讲话,还有他不断逃避眼神的接触,更是内心矛盾的明显表现。身为女人,莎丽就谨慎多了,但是埃勒里相信,她一定感觉得出霍华德对她的敌意。这让埃勒里想到:如果她是那种女人,她会从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寻求解脱。她是不是那种女人呢?
因此,埃勒里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
但莎丽说:「和我单独一起?哦,亲爱的,我怀疑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她笑意盎然。
「你怀疑?」埃勒里低声应道,回了她一个笑脸。
但是莎丽说:「迪兹刚刚回来,正兴奋地在楼上洗澡,你要先喝点鸡尾酒吗,埃勒里?」
这是个必须拒绝的邀请,埃勒里答道:「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等范霍恩先生来了再喝。这房子真是不错。」
「你真的喜欢吗?不过,在我丈夫下来之前,我带你到处看看。」
「太好了。」
埃勒里真的很喜欢莎丽。
这间屋子非常漂亮。这里所有的屋子都很漂亮。所有高大宽敞的房间都是为了尊贵生活而设计,家具摆设也符合英雄品味。设计这个房子的人一定钟爱原木的饱满质感,对于墙壁的流线和壁炉的气息,也有超凡的感觉,而且,设计者善于配置简单的颜色,使窗外和窗内的景致协调……这是一栋为伟大人物而设计的房子。不过,埃勒里发现更棒的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她完美地从下村搬进这栋完美的房子,就像她生下来就应该住这房子一样。
埃勒里知道波利街。当他第一次来莱特镇时,帕特丽夏·布雷德福就让他看到波利街贫苦的典型。那时候,帕特丽夏的名字是帕蒂·莱特,还是个甜美的小女孩,带着埃勒里了解她所在的城市的社会生活。波利街是下村最最糟糕的贫民窟,到处是没有热水供应的破烂楼房以及工厂里麻木的工人。这里的男人不声不响,神情泪丧,女人也活得不像女人,大人们目光呆滞,小孩们肮脏而且营养不良。
而莎丽竟然来自波利街!如果迪德里希不是个伟大的雕塑家,像他儿子塑造黏黏土般塑造血肉和灵魂,那么莎丽一定是只神奇的变色龙,她那神秘的自然本能使她能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身上的颜色。
埃勒里曾经见过荷米欧妮·莱特用她的高贵征服一屋子的人,但是和莎丽比起来,荷米欧妮只能算是个粗鄙的女人。
迪德里希·范霍恩很快走下楼来,他伸着一只手喊了一声「哈罗!」像要撞开整个世界。
他的儿子跟在身后,拖着脚步走下来。
刹那间,儿子、妻子和房子自动组合起来,围绕范霍恩重新成形、协调与整合。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所有和他有关的特征都是特大的——他的身躯、他的谈吐、他的姿态。这栋大房子不再让人觉得太大,他填满了这栋房子,或者说,这房子是照着他的尺寸而建的。
范霍恩很高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让人所感觉的这么高;他的肩膀其实不比霍华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宽,但是由于他肩膀惊人的厚度,使得年轻人们看起来像小男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