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霍华德是没有否认杀人,但是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杀人了。他没有否认,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
「霍华德并不知道你给他下药,让他昏迷,范霍恩先生;他以为——我也以为——他又经历了一次失忆。而每一次失忆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一直困扰着霍华德。他来纽约找我时,那是他心里最最重要的疑问,他要我到莱特镇来,最大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开这个疑问:要我在他失忆症发作时看着他、跟着他、看看他在失忆时做些什么事,因为,他的失忆症状之一,就是在恢复记忆后完全不记得曾经在失忆时发生了什么。
「你对霍华德的失忆症了如指掌,范霍恩先生,那是你整个工程中最重要的一块石头。你知道霍华德心里一直担心自己在失忆症发作期间犯罪,你很清楚这点;你也很清楚,当他以为自己从失忆中醒过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以为,除了你之外,包括我和其他人也都这么以为——看到莎丽被人掐死,而她的一些头发和肉屑出现在自己的手上……你知道,霍华德会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他的整个失忆心理病史使得他会毫不怀疑地去接受任何指称他在失忆期间犯罪的证据。
「至于他接下来的自我毁灭,范霍恩先生;其实霍华德一直都有自杀倾向。像霍华德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往往潜伏着自杀的心理高潮。例如,他曾经告诉我,他在纽约的那次失忆——也就是让他去找我的那次失忆——他曾经差点跳窗自杀。事实上,从在纽约第一次和霍华德谈起他的失忆症开始,我就觉得自杀的念头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我问他是否有过在恢复记忆时发现自己正在自杀边缘,而他说这样的情形有三次。
「范霍恩先生,在我指出他的『罪状』后,霍华德的自杀一点也不奇怪,他相信,自己真的杀了莎丽,知道自己完了,因此选择了这条路。
「说到我,」埃勒里突然接下去说,「我忽然想到,其实去年在我帮你害死霍华德的时候,已经有线索显示,你是整个事件背后操纵一切的上帝。在我脑海里甚至有一条线索告诉我,你有掌握人性心理方面的造诣。要不是有这种造诣,就像我说过的。你不可能安排一个这样的阴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在餐桌上,你给了我一个线索:当时,你谈到书的话题,谈到书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你还说,只有很少的几本书对你有实际的帮助——『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你这样说。是哪些呢,范霍恩先生?我想我并没有真正仔细看清楚你书架上的那些书。」
迪德里希还是浅浅地微笑着,这时,埃勒里才发现,这微笑和沃尔弗特的微笑很相像,而当以前迪德里希的脸颊还丰满的时候,这种相像不太明显。
「奎因先生,我想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祟拜你——崇拜你在写作方面和现实生活中的杰作,」迪德里希说,「去年你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本来想告诉你,虽然我对你很祟拜,但我一直认为你的方法——也就是受人赞赏的『奎因方法』,有一方面实在很弱。」
「恐怕不只一个方面,」埃勒里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缺乏法律上的证据,」迪兹带着愉悦地说,「那些没有想象力的警察、受过实际训练的律师和被动根据条文审理案子的法官们所需要的那种证据。很不幸,在法律上,纯粹的逻辑,不管多么精辟,都不会被接受。要把一个人推上被告台,你需要有具体而能被接受的证据。」
「这是重要的一点,」埃勒里点头,「我不愿为自己辩护。说我其实只是把搜集证据的工作,交给那些以搜集证据为工作的人。我的任务是找出罪犯而矣,不是去惩罚他们。我也必须承认,有时候,在我推理中被指证的人,也会给那些搜集证据的人一些为挣钱而工作的机会。」
「不过,」埃勒里说,语调渐渐严峻起来,「在这件案子里,我不觉得他们还会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
「没有了吗?」迪德里希说,这时,他微笑的样子,太像沃尔弗特了。
「没有了。虽然你的清扫功夫很棒,但是有些地方,你还是留下了漏洞。你那大胆而有创意的勒索,是你——其实往往也是许多人——栽跟头的地方。去年,你拿莎丽的首饰去典当的那些当铺的老板们,对那典当者的形象,只能作出一些各不相同、飘乎不定的描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但是,如果让这些人看看你的照片,或甚至让他们亲自看看你,虽然时间隔这么久会对你有利,但是我相信,总有一个或两个老板能指证你就是那典当首饰的人。
「接下来,勒索者收取第一次两万五千元现金时,在霍利斯饭店及厄拍姆旅店所订的房间。当时我并没有追查下去,是因为我作出过保证:不可以破坏那交易——当然,这也是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现在,可以做一个彻底的调查,你在订这两间房时,一定留下了签名。字迹专家会证明那是出自你的手。旅馆职员也可能能够指证,你就是订那两个房间的人。
「你说你有那四封信的影印本,也许只是吓唬人,但你很可能至少留有一套副本,以备万一。如果你真的影印了信,这些信也会成为可以追踪到你的线索。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利用你旗下的莱特镇《记事报》的影印机呢?
「至于那些钱,霍华德从你这儿的保险箱里拿走的五十张五百元大钞,交给了我,而我交给了『勒索者』——也就是你,」埃勒里身体向前倾,柔声说,「你会把那两万五千元销毁吗,范霍恩先生,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整个计划中一个大缺陷,就是你太肯定自己的计划不会被识破。对于你——一个在贫困中白手起家的大商人——来说,范霍恩先生,很可能你根本想也没想过要烧了那两万五千元——你自己的钱:不过,我也不相信你还敢用这些钱。所以,你可能把这些钱藏在了什么地方,范霍恩先生;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你也将不会再有机会烧掉这些钱了。对了,我还留着那些大钞的号码……本来是留着纪念我那伟大的『功绩』的。」
迪德里希的嘴撅着,眉头皱着。
「我不知道你如何处置那第二笔、我留在了莱特镇火车站的寄存箱里的、原本属于辛普森的两万五千元;但也许银行还留有那些钱的记录;而如果你将这些钱放在你存另外那笔钱的地方,那么这些钱也将是你棺材上的另一根钉子。」
「我很努力地在听,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很恭敬地听,相信我!但是,就算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是真的,难道这些就能将我和那勒索者扯上关系?」
「范霍恩先生,你是说,所有这些吗?」埃勒里笑了,「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将会是检方的重要任务;因为只要能证明你就是勒索者,也就能证明,你知道你太太和霍华德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因而在整个事件中,你无法再声称自己一无所知;你有了杀人动机,范霍恩先生,它们将让检方有足够的条件起诉你。
「我想,检方要起诉你,」埃勒里继续说,「并不容易,他们将必须证明两点:第一,你知道你太太和你儿子对你不忠,第二,你计划惩罚他们两人——杀了你太太,然后嫁祸给你儿子。
「要证明你知道他们的奸情,就必须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而要证明你计划惩罚他们俩,就必须证明霍华德所触犯的所有『十诫』,其实都是你在背后搞鬼,也就是说,你陷害霍华德。这里,我相信我的证词将让你无所遁逃。你编造聘请康哈文侦探事务所追查霍华德身世的故事,我和伯默(这个人刚好在州内拥有很好的声誉)都会揭发这点。至于那位虚构的『索斯布里奇医生』,我也会揭发,而我的证词也将会获得沃尔弗特的支持。这,范霍恩先生,也是我很有兴趣看到的——我是指:沃尔弗特会被一直以来对你的憎恨所左右。
「另外还有很多角度,可以让警方切入,范霍恩先生。举例来说,你至少两次给霍华德下的药。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重新开棺,检查他体内残留的药物。然后,要找出你在哪儿买到了这种药,应该不会太难。当然,还有诸如此类的。」
但是迪德里希又浅浅地笑了:「太多先决条件了,奎因先生。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成立,我还是没听到任何一个条件,可以证明我和那……那谋杀扯上关系。」
「是的,」埃勒里说,「是的,你没说错。而且那也几乎完全不可能证明。但是,范霍恩先生,只有很少的杀人犯是被直接证据所定罪的。这件案子将会根据许多间接证据而成立,而你,将会因为谋杀被起诉……是的,」埃勒里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想,这是最重要的,范霍恩先生,你会被起诉,必须接受审判,整个事情会被揭发,而伟大的迪德里希·范霍恩,这位到目前为止仍然是被人们同情的对象——一个遭背叛的丈夫和父亲——到时候,将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原来是个为了复仇不惜杀人的家伙,并且还不是那种因为发现自己遭到背叛后,一时冲动之下的杀人,而是冷血、细密、周详计划下的谋杀。
「范霍恩先生,你已经老了,我想,死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现在已经和死去差不多少了。但是我相信,公众的注目能让你害怕。对你而言,那将会是比死还让你痛苦的事,因此也是恐怖得多的惩罚,一种让躺在坟墓里的人觉得痛苦的惩罚。」
现在,迪德里希没有微笑了,而且他再也没有做出微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埃勒里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这位老人。
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抬起头来,带着痛苦地说:「如果我的目的是要杀了那裱子和陷害那条狗,我干嘛不直接去做?为什么要假借什么伟大的『十诫』?」
埃勒里回答时,用的还是同样的语调。
「侦探会有一套解释,」他说,「而心理专家会有另一套。事实则是,这两套的结合。
「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以及一生的从商经验,使得你成了一个智慧的人,范霍恩先生。就像所有其他富豪一样,你会思考,你从来不会在冲动之下做事。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和计划,就像是在打仗,或是进行政治谋略。霍华德从小到大,被你塑造成了一个你预期中的人;莎丽也是被你塑造出来的作品——就像霍华德雕出那些雕像一般。她以为,你是『突然』爱上她的,但是她错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你从下村把她带出来时,你就已经打算娶她,你开始塑造她,成为一个和你分享你的王国的女人。
「你那『十诫』的灵感,其实在很多方面显示了你智慧型的一生——有见识、气魄和力量。它的宏大,配得上迪德里希·范霍恩。
「它的起源,像所有逻辑过程的起源一样,是一个前提。你的前提有两面:一方面,惩罚背叛你的人,另一方面,必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不受怀疑。或者,更露骨地说,就是让你杀人不用偿命。你所承受的痛苦,深深伤害了你内心深处的自我,一个傲视宇宙的巨大自我,对这个巨大自我的伤害,必须用巨大伤害来报复。而且,更抚平自我的创伤,就必须以一种免于受到惩罚的方式来复仇,显示你比一般受法律约束的人更高一筹,你的力量,大于法律的力量。
「但是,要在杀人之后嫁祸给一个无辜者,让自己逍遥法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你就这么直接地杀了莎丽,你的嫌疑不会比霍华德小。事实上,你的嫌疑还会比霍华德大。而如果你就这样直接地嫁祸给霍华德,他在暴怒之下,很可能会暴露出他和莎丽之间的一切,这一来,你反而成为最有杀人动机的嫌疑犯——而且是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成为唯一可能的嫌疑犯。但是,如果说霍华德有杀人的动机,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被杀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莎丽。因此,你必须安排一场这样的谋杀:霍华德以为杀的人是你,而误杀了莎丽。还有,霍华德必须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
「这一切,范霍恩先生,就如你在这之前就想到的,为你完成了基本的计划框架,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导致一项复杂的程序。我在想,你甚至很喜欢这样的计划,你那拿破仑式的意志,喜欢挑战困难,有时候甚至追逐困难或创造困难。
「你从容不迫地进行着。为了不让人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莎丽珠宝箱里的那些信,你设计了外贼行窃的假象。然后,你停下来构思,从六月到九月初,你思考、分析、理清自己要对付的目标,你有了确定的计划,但没有采取行动。
「我猜想,你没有采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