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幽淡弥漫开。
叶孤舟不常喝酒,或者说,他一般不会想到要去喝酒。但每当他心情很不好、又暂时没想到别的解决法子时,他便会喝酒,而且,常常来的地方又都是成都望江阁。不为别的,就因关山月常年游荡在西南、南方边界这一带。
叶孤舟不好战,若非必要,他连刀都不会拔。江湖皆道惊魂刀为人清傲不好相处,与情刀之间的交情也无非是不打不相识,毕竟都是出类拔萃的用刀高手。可这两个同为追求刀道巅峰的武者,却连私底下飞切磋都未曾有过,倒由不得熟识的人都不信。同等的,两人性格未有一丝相像,竟能从第一次相遇起就不明不白地成为好友乃至今日,倒也是种奇迹。
盛名至今,叶孤舟却从未为名声所累过。他成名太早,俨然成一神话,哪怕有不长眼睛的都不敢惹他,到了后来,整个江湖都知道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关山月,他也乐得自在。说好听点是高傲独行,实际上只是不善交际而已。
他永远都能一个人孜孜不倦地追求刀道境界,却很难在别人的意境中得到收获或是突破,他能在荒山野岭人烟不至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却很难在喧哗的人群中间忍耐哪怕片刻,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来去从容,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孤独,钟情于寂寞而已——不曾遇到他,你也很难想象竟有一个人能习惯于此般的生活方式。
最奇特的事,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心性甚纯,乐于助人,还有,反应迟钝——除了关山月,竟未有其他一人看透了他的本性,包括他的义妹尘缘。你问,他必会答,你求他帮忙,他若觉得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只会觉得是种挑战,有时候,高傲冷漠的姿态,不过是他在发呆思考你的举动究竟是为何,冷眼无视别人的存在,也不过是怕会错意丢了脸面。
然而,这样的叶孤舟也是会有困扰的。叶孤舟有了困扰就会来寻关山月喝酒。喝酒的时候他会允许自己主动聊些话,因为关山月是那种你不说,他也跟着沉默的人。关山月也是这个江湖中最了解他的人。
看着叶孤舟喝闷酒,对面的关山月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略嫌平凡的容貌,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雍容平和,浑身的气度颇为大气包容,看到他仿佛看到春日里
一抹和风,不会让人产生半分的不自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孤舟终于说了一句话:“我要去杀一个人。”
能让这个人都感到棘手而产生犹豫,那么必是很困扰的事。但既然肯说出来,那么就不到着实进退两难的地步。关山月点点头,面情丝毫不动容,只是微微笑道:“什么人?”
叶孤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描述出来,半晌之后道:“仇人的仇人。”
“……说说看。”关山月无奈地把视线从窗外挪到他脸上,想了想又道,“既是你认为要做的事,必有你自己的理由,那么长时间应该想明白了吧?”
叶孤舟微微皱着眉,定定地看着斟得满满的酒杯,仿佛突然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而眸中空洞并无多少焦距,只道:“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关山月奇道。
叶孤舟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面情已经回复了原状,仿佛刚才昙花一现的茫然只是错觉,淡淡回道:“师门旧事,不说也罢。”
关山月也不在意,只笑笑作罢。转眸听到千里传音的声音,顿了顿点开。片刻之后解除传音模式,抬眼时见到叶孤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由笑道:“怎么?”
叶孤舟慢慢把头扭了回去。
于是关山月笑得更欢:“从来不开密聊的人永远不会懂得千里传音的乐趣。”
“……不需要。”叶孤舟淡淡道。
“所以连你妹子找你都要去官府悬赏。”
叶孤舟淡淡然又瞅了他一眼,继续喝酒。
包房内又平静下来,许久之后,叶孤舟下定决心般再次抬起头,正准备详细描述自己所困扰的这件事——可就是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烂。
红衣少年衣袂翻飞,冷冷眯着眼看过来。
※※※※※※
“我已经出师了。”连朔想了想,又道,“是师父让我来拜见闇门众位师叔。”
少年面貌干净俊俏,一袭黑色,难以想象的纯粹中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稚嫩——即使他勉力想掩藏,却不知不觉从他的眼角眉梢以及说话的方式中透露出来。应是个不善心机的孩子。而且,看上去与他并没有利益冲突。那么,这个人……可信么?
白发半翕开眼,静静望了他一眼,道:“闇门简书。”
连朔一愣,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怀中摸出那卷古老的竹简,递了过去。白发未接,只是点点头,便示意他收回去。
连朔有些不解。白发也懒得解释,只说:“对于闇门,你知道多少?”
“不是很清楚,”连朔道,“我只知道大师叔在明月乡医馆,二师叔在沧州青云观,四师叔最为神秘,现在的踪迹连我
师父都不晓得……我先去的青云观,可是得知了毋论道长在几天前已亡故的消息。马不停蹄赶到明月乡,大师叔他……”
“中毒。”
连朔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间带上些许忧愁:“我师父的情况也不太好……所以出师之后,我便四处奔波找答案,希望能解开闇门的谜底……据我所了解的,这应该与当年邺城三大家的灭门惨案有关。”
“邺城?”白发眸光一利,“灭门惨案?”
连朔点头道:“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师父不肯告诉我……按照我现在所得的线索来看,闇门是未入等级门派,未被触发前一切都是系统隐藏的。原先我并不知道我师父一脉还有门派在,可是不久之前,我师父收到几张血书,据我师父说,那是死约,不得不赴的死约,是闇门自他一代造的孽,就算是因此死了我也不能报仇——然后我才知道闇门的存在。师父把简书交给我,说我从此开始就是闇门一脉的正统,再告诉我,每一代的闇门都是四个人,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仇人,除了不能杀死彼此之外,任何的争斗都是允许的。四人之间,争得就是门主之位,以及,‘闇门浮图’。”
白发低头沉思,想起“闇门浮图”这个词在谁那里听到过了——赫连!他的出师任务所带的线索之一。这么一来,他先前的论断又要推翻了。门主之位无非是与其应有的权限挂钩,引起同门之争无可厚非,而这浮图竟能与门主之位牵连上关系,又是四个人都想争得的东西,定不是简单之物。可是樊离竟然将简书给了他,又将浮图给了赫连——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朔边说边看白发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但眼见着他沉思的模样,心知这位师兄很可能不知道这些师门秘辛,也就没隐瞒,继续道:“闇门的规矩,向来都是逼得人同门相残,最后必须得是一人独大,其余避世隐居,永不插手闇门以及世事才行,因为每代的弟子中又多心高气傲不服输之辈,所以斗争往往都很惨烈。我师父那代就是如此。他不愿详细描述,只说,当年闇门灭邺城三大家,关键人物就是樊师叔、莫师叔,还有叶家的叶知秋……所以我想,要知道过往,还得从这三个人上来。”
白发道:“邺城三大家,哪三家?”
“莫家,叶家,黄家。”
白发思索了一下,马上抓住事情的关键:“复仇?”
连朔点点头:“我知道一些片段,但是暂时拼凑不起来。”
白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连朔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抬头一眼,暗暗打了个哆嗦连忙移开视线,摸摸鼻子说出了他的思量:“我觉得,闇门的触发点就是因为四个
正统凑齐,系统自动掀开闇门任务序幕,同时,邺城复仇也开始。我师父收到血书,大师叔中毒不醒,二师叔遭人暗杀,这一系列变故都发生在几乎同时,想来都与这个有关。先前那个黑衣人……”
他指了指边上,发现尸体已经被刷新了之后又把手指缩了回去,表情复杂地看了眼木榻上昏睡的樊离,道:“我杀了他之后,系统提示给我他的身份,黄家幸存者黄昊,莫师叔便死于他手。因为黄家一脉已绝,又额外送给我一个消息,黄昊的孪生哥哥黄旭死于樊师叔之手。”
白发与作壁上观的冰雪都顺势看向樊离。白发道:“叶知秋是什么人?”
连朔直接摇头:“我只知道叶知秋的名字,但是师叔与此人的关系,又或者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全都不知道。”
白发又道:“闇门浮图是什么?”
“不知道。”
白发缓缓合上眼似乎在思考什么。连朔侧头打量了一下茅屋,片刻后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向那青衣女子处瞄了瞄,而后突然醒悟过来便觉得有些尴尬,环视一圈,白发面无表情,冰雪自顾自笑眯眯,从方才到现在显然都当这女人不存在般,这便疑惑了,却也只是压在心底没说出来。他看着白发,不知为何,对于这位师兄总归有种说不出的敬畏感,明明此人内息紊乱,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什么高手之相……
晃晃脑袋,把莫名其妙的念头丢出去,师父说了,行走江湖,谁都不能小看,更何况这个人是闇门这一代的大师兄……连朔把视线移到冰雪身上,冰雪马上便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笑,显然是感官非常敏锐。这个人不是闇门中人,但既然是大师兄的同伴,那么理应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知道白发在想些什么,只是不久之后,听得他缓缓道:“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每个人手上都会有一段故事,必须拼凑起来才能完整。”
连朔愣了愣,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找到叶师兄与现在还未明的四师叔的徒弟,才能问出来各自师父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2。25
》《 留言即动力~
这个故事完整浮出水面就差不多该结束了,只是个类似传承仪式的场面罢了,明月乡完结之后,白发自有去处,然后出场的就是白夜……凌霄阁与皇朝的争锋,牵扯到很多东西,烟岚也逃不开~~~
☆、夜吟应觉月光寒
小小的医馆中加了个连朔,也没显得怎么热闹。赫连大少还未归,但既然已经有人去寻叶孤舟,那么连朔也乖乖等消息。
可是连朔很无奈。他师父邱宁是正常人,除了有事没事喝得烂醉如泥之外,总还有些时候是清醒的,所以教出的徒弟也是正常人——为毛他所见到的却没几个正常的?不说离开千叶镇路上所遇,光是这茅屋中两人已经让他觉得相当奇葩了。
白发自不用说。连朔从未见到那种一天下来半句话不说、连表情都不会换一下的人,骨子里是闷,脸皮上是冷,动作缓慢木讷如锈铁,行事却专断不容质疑。冰雪稍微好一点,不跟着白发的时候,他还知道四处去转悠转悠打发时间,然而那张脸一天到晚都是笑着的,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总是不会抽筋。
开始连朔还能在明月乡走动一下,简单查探下地形浏览会儿风俗民情,结果逛下来便发现这明月乡跟他大师兄一样古怪。NPC古怪,店铺古怪,街道古怪,整个村镇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那些NPC太过肆意,就算不是抬高下巴看人,那种眼底眉梢透露出来的淡漠亦或是蔑视还是透心刺骨。店铺毫无规律,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什么时候会关。街道犹如八卦阵,不熟识的人进去,那些弄堂小巷甚至有种会将你困死在里面的错觉。
跟千叶镇完全不同。连朔绕了圈还是老老实实回来了,然后一直瞅着昏睡不醒的樊离发呆。无聊的时候他就坐一边自修,自修得无聊了他想起他师父。
闇门老三邱宁一天到晚离不开酒。酒腐蚀了他的胃,灼烂了他的心肺,搅碎了他的神魂,就像慢性毒药一样抽丝剥茧夺走他的性命。可连朔打自被他捡回去之后,就从没见过他放下酒坛。连朔最经常做的事就是为他去东市打酒,还要时时刻刻提防一转身他就把自己给醉死了。
然而,没了酒他死得更快。就算喝到夜夜咯血、泪流满面,也只能靠着一天天的醉生梦死撑下来。连朔一直不明白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维总是不能懂得大多数NPC的行为,然而不得不说,混元正道中所描述的人物与故事总是那么美,剧情是美的,武器是美的,连死亡都是种美——美到连他这种见惯了现实世界冷暴力与空间禁锢的人,都不得不赞叹。后来看得久了,也渐渐开始模糊地懂得不少。说不出口,只有淡淡轮廓,却分明是懂了的。
此般,他觉得他师父喝酒也没有什么不好。可对邱宁了解愈深,愈是连自己都
控制不了地开始心疼他。因为他连醉都醉得不彻底,酩酊大醉,却偏偏永远都醉得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