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眉头深锁,脸上遍布愁容,薄薄的嘴唇,却充满坚毅和冷静,她好像在深思着某一件事,默默随着明尘大师移步而前,一面双手合十,向道傍迎候的黄衣僧人们答礼。
两条人影渐渐移近寺门,那十名老年僧人忽然左右分开,一齐垂首说道:“少林弟子,敬候夫人莅临。”
老妇仿佛吃了一惊,猛可从沉思中仰起脸来,目光飞快地掠了明尘丈师一眼,一面匆忙还礼,一面诧道:“啊!秦叔叔,这……这怎么敢当?”
明尘大师微笑道:“各位长老自从泰山武会之后,对陶大哥一直惦念难忘,今天又是大嫂第一次到嵩山来,所以在这儿等候着瞻仰一番。”
老妇惶恐谦谢道:“拙夫绵薄之功,怎当诸位长老如此厚爱?”
其中一位长老含笑道:“欣闻夫人礼佛多年,修为已臻大乘,贫袖等心仪已久,至今始得幸拜识,还盼夫人指点迷津,使贫衲等早登菩提。”
老妇忙道:“弟子不过仟悔今生,求修来世,大师等如此谬誉,徒增弟子汗颜,唉!弟子红尘俗人,三宝智珠岂是妄想得来的,还要求大师们接引渡化呢!”
大家逊谢一会,明尘大师才陪着老妇步入寺内客室落坐,小沙弥献过松子茶,十位道长立刻相率告退。
那老妇黯叹一声,道:“你大哥一去数十年,生死下落不明,接着岛花岛去世,玑儿又干出贻羞武林的恨事来,这些罪衍,全由我一个而起,百罪之身,万死莫赎,佛门虽大,只怕也无处容我了!”
明尘大师摇头道:“冥冥之中,祸福已定,因果轮回,分毫不爽,大嫂不应该把罪责承担在自己肩头,这些年,你已经够苦的了!”
老妇道:“我之所以忍辱未死,全为了英儿还小,我虽然是个不祥的人,总望在临死之前,眼看着英儿长大成人,替他们罗家留下一条根——”
说到这里,眼眶忽然一红,低声又道:“秦叔叔,你真的已经见到他了吗?”
明尘大师道:“是的,那孩子倔强得很,性子很像他去世的娘——”
老妇长吁一声,道:“只要他好好在世,我就放心了,让他在江湖上磨练一番固然很好,只别由他任性胡闹,又像他娘一样,做出傻事来!”
正说着,突然一名僧人如飞奔进来,沉声道:“下院传讯,凌老前辈已经独自登山了。”
明尘大师面色一震,那老妇连忙站起身来,道:“我跟你一起去接她——”
明尘大师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道:“大嫂,你知道她的性情,等一会见面的时候,多少要包涵她一些……”
老妇凄然笑道:“什么话,咱们姊妹阔别了二十年,但愿她能答应重返桃花岛,就是要我立刻死在嵩山,我也不会迟疑一下。”
明尘大师遽听这话,顿时泛起一种不祥之感,不禁沉吟起来……
这时候,山径上绿影一闪,已出现一条其快无比的人影。
这人影捷逾电驰,道侧列队恭候的黄衣僧人都只觉得绿影一掠而过,愕然回顾,寺门前已绰约立着一个身着绿衣的极美妇人。
皆因她身法委实太快,待那些僧人看出她的人影,竟连施礼也来不及,寺门前两名黄衣僧人先是骗然一震,随即匆匆合十躬身,尚未开口,那绿衣美妇已冷哼一声道:“少林具是好大的架子,你们掌门人起来了吗?”
黄衣僧人忙道:“请凌老前辈略待,敝寺方丈早已恭候多时,立刻使出寺亲迎侠驾!”
绿衣美妇冷笑道:“好一个恭候多时,这么说,还怪我来得太晚了?”
那僧人惶恐地道:“老前辈请息怒,敝寺方丈天未亮时,便已亲赴前山迎候侠驾,方才陪罗大侠夫人入寺,小僧业已飞报……”
绿衣美妇陡地脸色一寒,沉声道:“什么罗大侠夫人?”
那僧人答道:“便是桃花岛罗羽大侠夫人——竺老前辈。”
绿衣美妇怒眉一扬,断喝道:“你是说竺君仪?”
僧人暗暗连声道:“是……是……”
绿衣美妇脸上瞬息变了几种神色,喃喃道:“哼!原来是她——”一顿脚,扭头便走。
但她刚才举步,突闻一声亲切的呼唤:“茜妹——”
绿衣美妇怅然驻足,缓缓转过身子,却见明尘大师和竺君仪已经迎出寺门,只好也冷冷应声道:“唔!没想到竺姊姊也在这儿!”
明尘大师道:“二位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今日少林何幸,竟将两位全都请到了,简慢之处,贫僧先行谢罪!”
凌茜暗暗皱眉,不耐地道:“不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很忙,没有时间多耽搁。”
竺君仪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妹妹,咱们姊妹多年未见,姊姊有许多话想跟你谈谈,你不能为了姊姊多留一刻吗?”
凌茜冷漠地抽回手臂,道:“话已经在二十年前说尽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
竺君仪心里在一酸,眼泪盈盈欲落,喟然道:“茜妹,我自知愧对你的羽哥哥,但……
这也是由不得我的事,想不到三十多年了你仍然不肯原谅我……”
凌茜冷笑道:“人各有命,谁也怨不得谁,我没有必要谅解别人,也没有必要别人谅解的地方。”
明尘大师冷眼旁观,听到这里,忍耐不住,朗声道:“三十年前,承陶羽大哥不弃,与贫僧折节论交,同生共死,友爱不渝。如今大哥虽然飘隐,贫僧以盟弟之义,为武林命脉,就教二位大嫂,谁要是不屑与议,非但看不起贫僧,更愧对大哥舍身赴难,挽救天下武林危亡的壮志豪念!”
这番话,说得凌茜默默垂下头去。竺君仪幽幽说道:“茜妹,不管你有多恨我,为了羽哥哥,为了武林隐忧,也为了罗家三代清誉侠名,你愿意跟姊姊再谈一会吗?”
凌茜长叹一声,只得随着明尘大师,跨进了“少林别院”。
明尘大师将二人请到客室,摒退所有少林僧人,这才肃容说道:“自从飞云山庄瓦解,武林平静不过二十年,各派元气未复,济南变故又起。贫僧为罗家三代侠名,不得已,将玑儿囚于百丈峰,当初之意,乃是要藉此澄清武林谣传,使罗氏双侠蒙羞的声誉,得以洗刷……”
他故意一顿,看看两人都未开口,竺君仪神色黯然,低垂着头,凌茜却仰面望着屋顶,一派冷漠之色。
明尘大师暗叹一声,继续又道:“谁知那样一来,欲巧反拙,不但使淑蝶怒闯禁地,震动胎气,惨死在峰下,而且反予那诬陷之人可乘之机,玑儿囚禁十五年,江湖中风平浪静,不久之前,玑儿竟然从百丈峰禁地失踪。从此,血案又连续出现,迄今不过数月,湘北云梦一带,已一连发生过二十余次凶案,一切痕迹,仍然和十五年前毫无二样,所以……”
竺君仪忽然插口道:“所以,武林各派,更认定那些血案,全是玑儿做的了?”
明尘大师点点头,道:“目前谣诼,确是如此。”
凌茜没有说话,却在这时候有意无意冷笑了一声。
竺君仪愤然道:“我虽未目睹血案情形,但孩子是我生养长大,我敢拿性命打赌,绝不会是玑儿做的!”
明尘大师叹道:“贫僧也不肯遵信,无奈血案发生,和玑儿行动配合得太巧,而且,他又曾经亲口承认过,再说,更不该从禁地脱逃……”
竺君仪道:“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些事,又自己坦然承认过,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再从百丈峰脱逃了。”
明尘大师颔说道:“是啊,但仅此一句话,难塞悠悠众口,如今各派已决议,几乎一致肯定事情是玑儿所为,各大门派决心各选高手,组成追踪队,一旦发现玑儿踪迹,便将联手转攻,并且不再希望生擒……”
竺君仪猛地一震,失声道:“他们要危害他?”
明尘大师沉重地点点头,道:“他们也许不一定找得到玑儿,但是,却显然会因此连累及浪迹天涯的英儿,势迫至此,我不能不请你们来共议一个善策!”
竺君仪激动地道:“不!他们凭什么这样武断?更不该牵连到无辜的英儿啊!秦叔叔,你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明尘大师叹道:“贫僧虽有此心,怎奈众怒难犯,我已令少林弟子不得参与其事,但这样一来,少林已蒙奇耻,却并不是解决此事的万全之策!”
竺君仪痛苦地摇着头,低声叫道:“不能!不能!他们已经莫名其妙毁了玑儿,我绝不能再让他们毁了英儿……啊!他们做得太过份了……”掩面低低啜泣不已。
明尘大师浩然长叹,目注凌茜,却见她神情冷漠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忍不住轻问道:“此事关系罗家三代侠名,大嫂难道没有一点意见?”
凌茜眉头一扬,说道:“我不想多说,但是从今天起谁要再敢把这件丑事牵涉到一个罗字,休怪我凌某人不顾情面。”
明尘大师面色一沉,道:“七大门派行事虽嫌过份,却是为了武林正义和安宁,玑儿纵被冤屈,但……”
凌茜突然岔口道:“我并没有说他是冤屈的!”
明尘大师和竺君仪不约而同诧问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凌茜冷晒道:“很简单,他的行为,须由他自己多责,这件事与姓罗的无关,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罗家的人——”
明尘大师听了这话,不禁勃然暴怒!
第二十二章 变生肘腋
竺君仪失声惊呼道:“茜妹,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凌茜扬目道:“为什么不能说,他本来就是天生孽种,可惜罗家难得声誉,竟毁在他一人手中。”
竺君仪气得混身颤抖,脸色苍白,泪水如泉如潮,瞬息间已湿满面颊,但人知伤心饮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凌茜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又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他父亲原是最无耻的人,如今儿子才做出这种贻羞天下的事,只可恨却顶了姓罗的姓氏,败坏的是罗家的声名,连累的是罗家的骨肉……”
她还想再数落下去,明尘大师突然怒叱道:“住口!”
凌茜把头一仰,望着屋顶,冷然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
明尘大师眼中神光暴射,怒声喝道:“你说这绝情无义的话,不但欺人太甚,更辜负当年大哥一番苦心孤诣,你……你太对不起大哥了……”
凌茜默然片刻,方才冷冷说道:“他又对得起我吗?无因无由,独自一去三十五年,不念故情,不念妻儿,连我爹爹去世,也没有回来过一次……”说着,眼眶也微微发红了。
明尘大师废然道:“罗大哥身遭巨痛,丧父失母,弃家远隐数十年。固然过份了一些,但是,你却不能因此迁怒无辜孩子。你们做父母的情孽纠缠,孩子们是没有罪的,大哥既然承接了父亲名义,孩子也姓罗姓了整整几十年,他就是罗家的人,和大哥的亲骨肉完全一样!”
凌茜道:“秦叔叔,你是佛门高僧,三宝弟子,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可怜,假如你也有一个儿女,辛辛苦苦养育二十年,一旦遭受牵累,生死不明,那时候你……”
明尘大师猛可一震,厉声叱道:“不许再说下去了,你纵逞口舌之快,难道天下只有你才是为人父母,人家就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么?”
竺君仪早已经泪水滂沱,哽咽着道:“秦叔叔,不用拦她,让她尽情地说吧!她说得对!
玑儿虽然是姓罗,却不是罗家亲骨肉。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羽哥哥,是我用可耻的身子,沾污了罗家数代的英名。孩子没有错,错的是我这个无耻的母亲,我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泰山,却在桃花岛上厚颜无耻的苟活了几十年……”
她痛哭着上前揽住凌茜的手,哀声又道:“茜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些年来,你从不再回桃花岛,你孤零零熬受着寂寞岁月。羽哥哥没有讯息,璋儿又下落不明,这些……都是姊姊害了你,你有理恨我骂我。但请你不要再怪无辜的孩子,我已经尽了全力在教导他,想使他一心一意学着做一个罗家的后代,可惜姊姊竟失败了——”
凌茜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抽回被她握着的手臂,无言地坐在那儿,脸上掠过阵阵歉疚懊悔之色,良久,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颊上同时出现两行晶莹的泪痕。
正在这时候,一个僧人疾步而入,躬身道:“罗英少侠和一位姓江的姑娘在院外求见。”
室中三人闻言都吃了一惊,明尘大师讶然道:“他怎么也到嵩山来了?”这话又像在问自己。
凌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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