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丛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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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丛维熙-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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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到铁丝网内的窑洞以后,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我仍然每天下到地壳深处,与那些真犯 人与假犯人一起采煤;她每天去她的宣传室,做她的文字匠的工作。而今回忆起来,我惟一 的安慰就是,在我的瓦斯管区,没有发生过事故。不管那些犯人是真是假,他们都是宇宙的 生灵;即便是死刑犯,没有到执刑日期,他也有生存权利。但是我则死去了很多很多的东 西,首先我没有了激情,我好像也变成了一块煤,但是没有光热,没有燃烧自己的力量。按 着劳动有益于人的健康来说,我也适得其反——从曲沃的那件痛心的事件开始,我生理上患 了阳萎症——在矿山尽管比那儿宽松了不少,但仍然不能复原。这是既难以出口,又难以医 治的精神疾症(直到90年代初,我已年近60,生理之疾才不医自愈)。
  另一件使我有一丝快慰的事是,那时候我少年。青年时代的文友刘绍棠,不断给我来 信,信中预言中国命运一旦有了转机,我的生活占有将在同时代作家中是个富翁。他的论点 是:苦难出真知。同时代的文人遭厄运的不止一人,但没有一个人像我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这些来信,多少给我麻木的神经,注入了一点儿活力。但是他在信中也谈到了北京文化 人的现状:女作家杨沫刚过五十,上边就劝她退休;来自延安的老作家草明,工作是在伙房 帮厨;对萧军的批判虽然结束,但他仍在东直门从事挖地道的工作……我与上述的几位作家 相比,是贱民中的贱民,何以会存有再从事文学写作念头?劳改期间,我曾有过梦幻,也曾 有过对梦幻的尝试,但是在“文革”开始之前,就夭折了(见《走向混沌)第二部“折梦 ‘桃花源’”)。
  当然,我与刘的通信,也留下了那个年代的烙印:他在五七年是与我一起划右的,此 后,他在通县运河滩上放牛,我来晋东南的煤矿挖煤,虽然时代的风暴潮,并没有割断我们 的灵犀相通;但我们毕竟是被五七年的历史,钉在同一个十字架上的羔羊,因而我们之间的 书信往来,有着诡密的相约。我给他写信,从不注明写信人的地址;他给我写信,在信尾不 具姓名。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之举,专政机构要是有意追查写信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当年,我们之所以如此,实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二劳改”身份,处境比 他还坏,怕牵连到他,我还要他接到我的信后,不必保留,当即烧毁。所以当1979年,我 的问题得到平反后,绍棠没有能保留下我的一封信——相反,他写给我的信,反而全部保留 了下来。这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抑或是对昨天的历史,都是一份十分珍贵的资料,也可以说 是反窥70年代受难知识分子负重心绪的一面镜子。
  在那一段日子里,我曾多次请求去挖煤,放下那具小小的瓦斯检查器,以减少一些我心 灵上的负荷,但都未能成功。因而我在晋普山煤矿的后期,一直是与犯人为伍,与黑色煤巷 相伴的——也许是我的命该如此,因为我也是社会上的一个黑色幽灵。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 1973年春,又一道调令下来:长治近郊的大辛庄劳改农场,要筹建一座阻燃的化学原料四 氯化碳化工厂,我们要调往那儿去支援新厂,于是我们又像天上的流星一般,离开了原来所 在的星座,流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临行前,我的心情陷入矛盾之中。虽然我不喜欢“劳改”二字,但是我喜欢煤,更敬重 煤的性格。我想在告别乌金山前,留下一点儿当煤黑子的小小的纪念,我向主管我们的劳改 干部,提出带走我戴了三年的矿工帽——我真是痴愚至极,我询问什么,只要往行囊中一装 就是了。我询及的结果,是不许带走,只能把皮带留给自己,其他的东西一律上缴。因而, 我在矿山开矿的记忆,就是一条磨得已然没有了皮色的皮带——我很珍惜这条皮带,80年 代我曾不顾有失大雅地系着它穿行欧洲。作为一个在底层生活了多年的知识分子,我十分怀 念那一段挖煤的岁月……它虽然没有能壮我心志,但是却壮了我的筋骨,强化了我的肌肉。 在我的劳改史上,是最值得回眸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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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 长治轶事:制坯工、铣工的日日夜夜
  大辛庄劳改农场,是个“杂货店”。它除了务农之外,还有许多与农不相干的工种。最 让我惊奇的,它有着一个生产漂白粉的化工车间和一个铣工车间。至于制坯烧砖,那是为了 建四氯化碳的厂房,面临时成立的。
  初到这个地处长治市郊的劳改点,首先见到的是光秃秃的树木,那正是夏日时节,正是 花红叶绿的日子;但是因为漂白粉尘的污染,场子周围的各种树木,一律是“尼姑”与“和 尚”的脑袋;所剩下的少许几片树叶,也都卷曲着身腰,形色枯黄。这给我们这些初到大辛 庄的成员,留下了一个沉郁的印象。
  像在矿山一样,我们近十户“双劳改”,住在场外的一个小村里,“大部队”则住进了 院内的监舍。我住的那家农户姓常,以务农为生,家庭生活属于温饱型。也许正是因为其生 活元忧,与我们反而少了王铁匠一家人那样的情分,这地方虽然靠近长治,但是仍然没有自 来水,我们仍要到井边挑水做饭。临离开矿山之前,我们已自备了水桶;一个名陈兴发的福 建同类,又在我们告别矿山时,送给我一副竹木扁担。因而我们在生活用具上,也算锅, 盆。瓢。碗齐备,没有要求助于老乡的事情。
  古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像晋普山建矿一样,要建立一个化工厂,首先要有厂 房——而建厂房,需要的不仅是劳动力,还要有大量的砖瓦。所以我们调到到这儿来的“二 劳改”。除了女号及年纪大的男号下大田以外,绝大部分的劳力,都投入了制坯烧砖和配件 厂的劳动。为了争时间、抢速度,砖窑也实行日夜三班倒;歇人不歇马,因而与漂白粉车间 仅有一墙之隔的砖窑,夜间依然灯火通明。
  我的任务是拉坯车。只要切坯机不停地转动,我拉的坯车,也就像走马灯一般来来回回 地跑个不停,一辆大平板车上,拉着近百块湿坯一路小跑,不敢有任何松懈——因为切坯机 是不等人的,除非它因供土不足而停止了运转,否则每个拉坯车的人,就永远不要想歇脚。 刘四为机器起了个名儿,叫它累死活人不偿命的“绞肉机”。我就是这台“绞肉机”中的一 块肉,在我气喘吁吁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埋骨干晋普山的建源君,在曲沃拉土车时 的比喻——我们还不如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是的,样子拉车虽苦,但他是个自由人, 愿意拉就拉,不愿意就撂下车把。我们就好比切坯机上的一个部件,只要它不出毛病,你就 在高高低档的路上跑吧!反正只要通往坯场的路上,有灯火为你照明,这种像驴儿围着磨盘 转的原始劳动,就永远没有终结。
  赶上夜班还能图个凉快,要是轮上下午班,那就遭了罪了。太阳像个大火球在头上挂 着,身上仅有的一条裤衩,都被汗水洇湿—在这儿又不能像在茶淀农场那样赤裸全身,索 性来个光腚大战;因而到了坯棚里的那几秒钟,是拉坯人擦汗的时间。好容易盼到天上雷鸣 电闪,大雨倾盆而落,那也有你的活儿干,拉车的“骆驼样子”们放下坯车,到坯棚里去倒 坯上架—目的是为了让湿坯早些风干,以便进窑烧砖。
  至于在12个窑孔的大轮窑里干烧砖出砖的活儿,就更苦不堪言了,我有幸没有被分配 到窑内劳动,可是有那么一天,负责大窑出砖的张汉文(即在曲沃为张沪打棺材的那个木 工)病了,我临时被派去顶他的班,可算是尝到了个中滋味。窑内烧成的砖,自身还带着灭 火后的余热;加上大窑中的高温,钻进大窑,就如同钻进了烤箱,这儿倒是见不到太阳,但 烧窑的炉火就在身边;那种高强度的热浪,能把土坯烧成砖,当然也就能把人烧成灰烬。因 而在大窑内出砖,真犹如孙悟空进了火焰山一般—《西游记》是并不存在的神话,可是大 轮窑的烧烤蒸煮,却是劳改队的真实。出窑工把砖拉出窑来,是用一辆专用的木架车,出窑 人要站在烧好了的砖堆之前,一块块把它们装进木架子车—那车可以容纳200块砖,出窑 人要装上个把小时,才能把砖车装满。而一个班内你必须把砖全部拉出窑洞,因为下一个班 就要装进新坯—也可能我是第一次干出窑的活儿之故,顶替张汉文的那个班时,我差一点 儿晕倒在灼热的大窑之内。
  因而,我一见那40米高的大轮窑的烟筒,就立刻想起那次从窑内出砖—若同在老君 炉里炼丹的记忆。在砖窑我大约干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因为化工厂上马在即,急需机械配 件,场内挑选一些有文化的人,到一所大庙改成的配件厂当机工。我被挑中了,于是,刚刚 熟悉了拉坯车技术的我,又被调往配件厂铣工车间当铣工。记得当时有一个姓孙的老右,他 是上海人,来自于理工学校;还有一个名叫张大中的老右,他来自北京郊区丰台,原来是个 教师。他俩都是精通车床业务的人,因而是我的师傅,我是他俩的徒工。我从小代数课几乎 没有及过格,还有过考零分的记录,让我站在一台立铣铣床前面干需要计算的活儿,实属小 才大用—是把木棍当椽子用的拔苗助长之举。
  记得,队长找我谈话时,我如实地对他述说了我的苦衷。他说:“你的手过去能写文 章,怎么就干不了这个活儿呢!”
  我诚恳地请求说:“那是两路功,从工作出发,您还是让我拉坯车吧。”
  他有点儿不高兴了:“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对你的照顾。砖窑的活儿,你不觉得累 吗?”
  “累惯了,也无所谓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确实掌握不了铣床的性能,特别是立铣 铣床,它要求有数学头脑。”
  他立刻像是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似的,板起脸来训斥我道:“你既然不懂,怎么知道它 需要计算!我看你改造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改掉你反动知识分子的清高。你干也得干,不干 也得干!”
  想不到我的这片真诚,在他眼里得到的却是反证,这让我有苦难言。在有些劳改干部 中,确实有一种逆反的推理模式:以假为真,以真为假。你越是说自己不行,他越觉得你行 —你越是说自己行,他越觉得你不行。我再要申辩下去,是自讨没趣。我就是在这种情况 下,成了一名不称职的铣工的。非常遗憾,开立铣铣床制造机械配件的日子,我出过好多好 多的次品。记得,最为严重的一次,在一个夜班的8个小时之内,我一连折断了两把铣刀。 好在管理我的两个右派师傅,还能知道我的苦衷,不然扣上个有意破坏生产的帽子,是非常 容易的事。在曲沃演出的是“豆箕相煎”;在这儿演出的却是相濡以沫—知识分子中间的 老右,像天上的云影,有的甘当白云苍狗,有的千方百计在阶级斗争的疲劳轰炸中,追求闲 云般的自我安闲。在我的认知里,与我同组的张和孙,就属于后者的类型。与他们渐渐熟悉 以后,我才知道来到这儿的同类很多。其中革命资历最老的名叫朱希,是来自新闻出版界的 右派,还有来自于老上海交通大学的谭其飞,来自化工系统的工程师罗金生,来自儿童医院 的X光专家吕守栋,以及来自北京院校和毕业于北京院校的曹大士、王继昆,来自机关的干 部、教师、职工何成伟、王仲仁—其中还有一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永生无法忘却 的老右姜葆琛。我们在茶淀老残队旁边的大芦苇塘相识,他曾带我去见了老残队中处于弥留 之际的美学家吕荧。
  他们都属“强劳”分子,比劳动教养分子的罪名轻一些,但是“文革”不管你是什么 “分子”,在林彪的一号战备令发布之前,他们先到了天堂河农场,后去了茶淀农场;待 “一号令”颁布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前前后后都来了大辛庄农场。由于我一直在大轮窑 劳动,而大轮窑在大墙的外边,所以没有遇到众多的老右;而今我走到知识分子密集的配件 厂,才知道“大转移”中,山西成了“垃圾箱”,形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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