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刘队长偶然发现有两块漏收的胡萝卜地,他叫我们到地里来吃一顿加餐。有人架 锅,有人烧火,有人用铁耙和铁锨,去挖刚刚上冻的胡萝卜地。那是少见的劳动场面,人人 奋勇,个个争先,身体好一点的干挖胡萝卜的活儿,那些浮肿号有的拾捡干柴,有的当“火 头军”。面对着一大锅冒着热气的胡萝卜,囚号们忘记了天上飘飘飞的雪花,忘记了自己是 在冬天的旷野上进食,有人竟然呼喊开了:“刘队长万岁!”“胡萝卜万岁!”
由于这一发现,刺激了囚号们的联想,有人拿铁锨到界邻的白薯地里试了几下,居然挖 出一块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于是,人们疯了般地涌向了白薯地。这块地不同于胡萝卜 地,漏挖的胡萝卜,能隐隐约约看见头上枯萎的黄叶;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尽管连挖带 刨仍难见收获。在这一点上我非常钦佩刘队长的机智,他派人去喊猪棺,叫他们赶着猪来白 薯地当雷达探测仪,凡是猪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里边一定有白薯。遇到这一情况,囚号们 把猪一脚踢开,顺势来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说《风泪眼》中,对这一绝妙的 细节,我进行了移花接木)。
这位想出轰猪来当探测仪的刘队长,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是难忘他在困难年代中对囚 号施行的仁政。一个分场里有几个中队,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一位以诚待人的队长,他积极 想各种办法减少浮肿号,使尽浑身解数增加饥汉们的热能。可想而知,在饥荒席卷全国的年 代,这种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则是我难以忘却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刘队长(包括绰号“姚菩萨”的指导员)对我个人也曾给予人道 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站在队列中等待出工,这位刘队长突然把我喊出了队 列,问我:“你想去看看你亲人吗?”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来:“想。”
“我早就觉察出来了。”他说。
“我没有对人说起过。”
“这还用说?”他咧嘴笑了,“都是人么,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我,同时叮嘱我说:“姚指导员给她们女队打过 电话了,她们队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证说:“队长放心,我下午就赶回来!”
他笑笑说:“用不着当天就赶回来,你在那儿可以过一夜。七月七还有个‘天河配’, 你跟你爱人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褴楼的衣衫刚要启程,他又从背后叫住了我,递给我一把雨伞:“天不保险,带 上它。”
从西荒地“583”分场到东区的女号驻地葡萄园,大约有二十多华里的路程。刚行至大 堤下的农道上,大雨就滂沱而落,那把伞只能遮住上身,而裤子淋得湿透。加上清河农场为 粘性土质,粘泥很快就沾掉了我的鞋。我索性把鞋扒下来,夹在腋下。尽管这样,我还没走 出一半路程,跌跌滑滑的浑身已摔成泥猴了。
只有一件东西没有沾上湿泥,那就是行前我领到的三个大米面窝窝头。我必须把它保护 好,我想和妻子会见时与她同吃。离开土城前,家里转来她寄往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身 患浮肿,没有力气出工,不能出工的病号定量21斤,其饥饿程度可想而知。那么,这三个 大米面窝窝头,就算是受难丈夫向受难妻子馈赠的礼物吧!
大雨连哭带嚎,“西荒地”的农道上看不见一个行者的身影。
我的心绪十分复杂:时隔近一年的光景,我不知道她身体浮肿到了什么程度。见面该怎 么说第一句话?她性格比我坚强,一定不会掉泪;而我则难以保证这一点,因为此时此刻我 的酸楚泪水已经与雨水同流了……二十多华里的路,走了五六个小时,走出,‘西荒地“踏 上了沙石公路时,雨停了。我到一个水沟旁洗净脚板上的污泥,蹬上那双解放牌矮帮绿球 鞋,按着路人指点的方向,直奔女号的驻地。关于那儿的环境,事隔二十几年记忆已经模糊 了,外边似乎有木栏状的围墙,在大门口的大值班是个年轻的姑娘,可能这儿绝少出现男性 之故,当我出现在门口时,她觉得有些惊奇。
“你……”
我没说来看张沪,先递给她那封介绍信。她看完信仿佛明白了我的来意,对我说:“你 先进来,我去禀报队长。”
“她在吗?”我追问了一句。
她知道了这个“她”的含义是谁,点点头说:“下雨天,没出工,正在学习呢!”
片刻之后,一个身材五大三粗的女队长走出院子,她的背后跟着我妻子张沪。她比一年 前更瘦了,脸上颧骨外突,身上那件补着补丁的灰褂子,在她身上显得过于肥大。她两眼直 直地凝视我,泪光闪烁在她那双黑眸当中;我强制自己不能流露心声,我生怕一场见面的 “天河雨”,会招来意外的麻烦。
那健壮的女队长,把我们带到一问空旷的小屋,对我俩说:“本来劳教分子是没有彼此 会见的权利的,经过我们双方队部研究,觉得叫你们见面谈谈,对改造你俩的反动立场有 利,就破例作出这样的安排。你们可以在这儿团聚一夜,明天早晨你返回男队。”她走了, 又折回身来,补充了对张沪的指示,“明天早上,你不用跟大队去葡萄园了,上午在家帮着 大值班整整院内卫生吧!”她去了,并不失礼貌地关上了房门。
我不想在这篇回忆录里,详细回忆那次的会见。
对于我它无论具有多么重要纪念意义,充其量也不过是苦难时代悲怆乐曲中的一个小小 欢快音符。即使在这小小音符中,欢快中也充满凄婉的底色。那是一问没有桌椅板凳的房 子,地上一角铺着厚厚的稻草,张沪把她的行李从宿舍里搬到这里,稻草就是我们过夜的 床。据她告诉我,这儿原是武警豢养警大的狗舍,女号搬到这块地盘,战士迁居后这儿就成 了女号的接见室。那是一个通宵未眠的夜晚,在我们低声絮语时,有两只红眼耗子一直在稻 草边上跑来跑去。它是来觅吃我们掉在草铺上的窝头渣渣的——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我带来 的三个凉窝头,并在一口小铝锅里吃了她打来的大米稀粥。
“还有希望吗?”她是悲观主义者。
“有希望。”我只能这么说,以给她生存力量。
“我真想念小儿子!”她喃喃他说。
我就把在营门、“土城”两次见到老母幼子的情况,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当然, 我要删去母子会见时的眼泪,尽量说些使人快慰的话。
她告诉我:知识分子在这块地方生存十分艰难,同一个屋顶下的土炕上,住着洋妓、老 鸨、小偷、流氓……无穷的争吵,无穷的格斗,她感到精神上难以支撑。这儿的知识分子, 常常是她们欺侮和嘲弄的对象。她说她正向一个老尼姑学简易的防身术呢(见她发表在《人 民文学》1988年第三期上的小说《曼陀罗花》。
不会见盼望会见,真正见面了,倒留下一个怪影幢幢而又难以割断的梦。别时到了,还 是昨天那位大值班指点我归途上可走的近路,并悄声告诉我:她原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 1960年底的“严厉打击”,把她当作思想反动分子掷到这儿来了。
去时的一点点欢快之情,归途上一荡而光。来时觉得路短,归时觉得路长。举目四望, “西荒地”遍地皆是茅草碱地,黑黑的乌鸦在灰色的云片下噪叫。我坐在农道旁的土埂上休 息腿脚,既感到身体的疲累,更感到精神的困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杰克·伦敦的 小说《热爱生命》。小说描写两个淘金者历尽艰辛,穿越死亡线的严酷情形。其中的一个途 中死掉被狼嚼了,另一个经历了人与狼的搏斗,终于逃离了死亡地带,后来疲惫地走不动 了,便像龟一样硬是爬到了海边……我想我和张沪也是一根绳索上的两个弱小动物,正在经 历和淘金者场景不同但实质并无差别的挣扎,如果其中之一和中途丧生的淘金者命运一样, 那将会是谁呢?
我身体比她好些。
她意志比我坚韧。
我是男性。
她是女性。
在这场漫长马拉松的“穿越”之中,倒下的很可能不是她,而是我。除非她再次像 1959年那样自杀。否则,走不到驿路尽头的,一定是我。
到了该年的冬天,浑浊而多云的天空仿佛微露了一隙蓝天,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 言”,说是“右派要受赦兔!”“右派要时来运转了!”“右派要离开劳改单位,另外安排 工作了!”对此种种,劳改干部表示沉默。这块地盘,凡是不予追查的“谣言”,事后常常 得到证实。有一天晚上,中队集合站队进行点名时,指导员“姚菩萨”在队前训政时,讲了 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话:“……虽说都在这儿改造思想,但是人跟人不一样。反动知识分子喝 过墨水,有文化有知识,只要擦净脑瓜子里的反动污泥,就像钟表一样,还是能够使用的 嘛!”话里有话,弦外有音,这等于默认了那些“谣言”的可能性——1962年早春,公开 的命令终于下达了:凡是犯了右派罪行的,一律集中到“584”分场去学习待命。
地富反坏右中的老未,行情突然上涨。本来在社会最底层的劳改队,知识分子在其中又 属于最底层。搬迁那天,那些犯流氓盗窃的囚号,居然向我们伸出大拇指:行了!你们是有 盼头的人了,要是出了大墙。铁丝网,别忘了一块受过罪的哥儿们、爷儿们。我心情惶惶, 真不知老右是否真正发生了什么命运的转机。“584”集中了右字号的有二百多人,话题的 中心是分析形势。从京、津、沪三大城市来探视亲人的右派家属,带来如下的消息:一,社 会正在给反右倾机会主义中落马的“右倾分子”吹平反风;二,三月份文艺界在广州开了一 个“广州会议”,周恩来在会上居然讲到,在过去的两年中,知识分子的工作条件受到限 制,心情也不愉快云云。从大气候上分析,显然是从“多云”向“半阴半晴”转化的迹象, 或许是这股暖风吹到“西荒地”来了吧?
主管“右字号”中队的指导员叫李文山,个子又瘦又小,行动风风火火。我们到 “584”集中的第三天,就开始了跑步出操。他披着一件蓝棉大衣,以喜幸的调子说道: “为啥要出操哩?回到社会上去工作,也得有个新的精神面貌么;从今天起,不能总低着头 和老二(指生殖器)算账,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回答是响亮的。
气氛宽松了一些,生活也改善了一点。每天早晨每人有一大碗白米粥喝,这也被老右们 看成气温回升的具体标志。在一片天真的狂热中,我难以忘记同类陆鲁山,因为他和我都是 独生子,家中又都只有一个年老的母亲,因而闲聊的时间,比和其他同类要多一些。他说: “我固然可怜,我看周围的同类,比我更可怜!”他的理由是,在阶级斗争喊得山响的政策 下,虽然偶然出现某种缓和,这可能酝酿着“暖后大寒”。
我不以为然,说:“也许中央发现了五七年的失误了呢!”
“不可能。”他用力摇着头,“你看不见吗,说是集体领导,实际上是一个人说了算。 曹操杀杨修的典故,你忘了吗?”
我虽然从理智上承认他是对的,但幻想着对改变处境的渴求,因而谈问题常常在理智中 掺上感情成分,若同在纯酒中掺水。便说:“刘少奇也许能起到一点制约作用!”
“算了吧!”他谈话从不含糊,“在我看来,咱们从‘583’到‘584’来,是向 ‘586’更贴近了一步。”
“这倒未必。”我觉得由于他的激烈,使判断流于偏颇。
“唉!”他长叹一口气,“前途在哪儿,有人编了顺口溜,有意思极了。”
“说说。”
“向前看,老残班;再向前看,冒青烟!”
老残班的含义我懂,就是说一直要改造到老,进了老残队为止。至于“冒青烟”,我还 不知其意。
他说:“‘冒青烟’就是进火葬场呵!当然了,这儿现在没有火葬场,等到咱们到了老 残年龄,这儿保险会出现一个炼尸排气的大烟筒!”
这段谈话所以记忆如此深邃,共同的家境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因为他的这些激 烈言词,在事后都被铁一样事实的验证,还有一个比上述两个原因更为使我悲恸而难忘的因 素,陆鲁山和另外几个同类,孙本桥、姚祖怡、王同竹,在“文革”中被枪毙于南京。姚祖 怡原是外贸部的工作干部,王同竹是马列编译局干部,陆鲁山和孙本桥都是大学生,青春和 年华凋谢于悲惨的年代(见书后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