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
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
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
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
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
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
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
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
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
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
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
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
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
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
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
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
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
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
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
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
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
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
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
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
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
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
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
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
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
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
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
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
—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
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
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
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
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
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
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
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
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
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
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
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
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
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
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
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
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
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
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
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
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
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
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
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
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
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
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
爱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
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共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
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
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群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
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
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
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乾脆,你一会儿到
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
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
多农村的新资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
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爱情诗并
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
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
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
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
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
这句 「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
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
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内疚。快走拢院门时,
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
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
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
我们去创造的啊!」
两个年轻人先后轻快地进入了院门。
一九○五年,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但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
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 「同时」,
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
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
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
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
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
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爱因斯但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
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著时辰……
一九一六年,爱因斯但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
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
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著帝
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
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
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著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
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
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
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 (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
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 (分
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
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
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
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
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 「黑洞」,据
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
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
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
飞船去探察 「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
飞拢 「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
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著。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著历史,
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
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
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
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
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
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
内心的平静?薛大娘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
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资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
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
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著怎样的情绪回
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