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地,尽管英雄比她大了整整十二岁……英雄向她正式求婚,她毫
不犹豫地应允。于是,一路绿灯——房管所立即给英雄换了最好的房
子,她的户口顺利地转到了北京,报社和工厂联合为他们举办了隆重
而光彩的婚礼;而婚礼后的第八天,报纸上便登出了那位元记者所写
的第三篇通讯,散文诗般的语言传达出更能撩人心弦的魅力,这回配
发的照片上,是她正在英雄身边为英雄缝补衣衫。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过。她感到满足。开头,一些单位请英雄作
报告,她陪著他去。她分享著他的荣誉。后来,英雄身上未除净的弹
片引起了胸膜炎,住院治疗,她在陪住照料之余,只身应邀到幼稚园、
小学校一类单位,代替英雄作报告,她简直是独享了他的荣誉。英雄
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康复回家了。英雄虽然一目失明、身有残存弹片,
并且一条腿稍跛,但体质仍然相当健壮。不久他们有了儿子。国家进
入了三年困难时期,相对来说,他们并不怎么困难。他们享受著一定
的特殊照顾。生活好象永远会那么幸福而平静地流淌过去。
但是,她逐渐产生了继续学习的想法。英雄真诚地支持她。孩子
送进了街道托儿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医学院。
然而,万没有想到,在医学院里,她的生活由渐变到突变,又有了一
个惊人的转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万端。最初,她是学校里最老实、最用功也最
受尊敬的学生。她本不是正式考入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时跟不上,
学习非常吃力。在学校里,除了课堂、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她几
乎哪儿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日她准时返校上晚
自习。一板一眼,丝毫不乱。
但她终于有了变化。从哪一天、从什么事情上变起的?说不清。
或许一切都是从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鹂鸣,是
个上海人,聪敏伶俐,精力过剩。有一天她自己缝制成了一件紫罗兰
色的布拉吉,请慕樱替她试穿一下,她好从旁观察,以便进一步加以
改进。她俩身高、体态相差不多。慕樱手里拿著讲义,温驯地穿上了,
继续背讲义,而金鹂鸣把她转来扭去,不时用别针别住这里、那里。
突然,金鹂鸣走远几步,双手在胸前一握,惊叫起来:「慕英——天哪!」
慕樱吓了一跳,讲义掉到了地下。莫名其妙之中,金鹂鸣已经把她拉
出了屋子,一直拉到楼门口的大镜子面前,激动地朝镜子里指去——
慕樱永生永世难忘那关键的一瞥:那是一次震撼、一次启蒙、一次 「创
世纪」、一次「失乐园」——她第一回发现了一个原来隐蔽著的自己!
她原来竟可以显得那么婀娜多姿,那么光彩照人!偏巧一些路过的同
学好奇地围了过来。金鹂鸣爽性进一步为慕樱调整了短发的样式,并
且当场让另一位同学脱下了半高跟皮鞋,让慕樱换上——周围的同学
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和惊叹……
对于金鹂鸣她们来说,这个晚上一过,这件事便也撂到脑后了。
慕樱呢?她似乎也撂在了脑后。她依旧穿她的短衫、长裤、她的带扣
襻的布鞋。但她心上却仿佛窜出了一片春草,那是原来所没有的。回
到家里,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大衣柜的穿衣镜面前有较长的停留时,她
脸红了。
隔了很久她才穿上了第一件自己的布拉吉。英雄毫无反应——既
没有赞赏也没有皱眉。金鹂鸣为她的那件布拉吉进行了细致的加工。
慕樱象小偷一样,跑到楼门口的大镜子面前,左觑右望,证实无人,
这才匆匆然而又死死地照了一会儿镜子。
她依然非常用功。同学们也依然把她视为一位特别值得尊敬的同
学。
又是一个星期六,金鹂鸣拉她去看一个画展,她犹豫了一下,跟
著去了。在美术馆里她和金鹂鸣走散了。她竟颇为惶惑。结果遇上了
葛尊志。她当然认识他——他是系团总支书记,经常在系里的团员大
会上作鼓动性的发言。他自然也认识她,并且首先表现出对她的尊敬
和关怀——他发现她似乎对造型艺术非常隔膜,便陪著她从一个厅到
另一个厅细细地参观,结合著对一些重点画幅的讲解,巧妙地向她灌
输了一整套的美术知识。出了美术馆,他耐心地把她送到了电车站,
并一直看著她上了车,这才离去。
她一幅画也没有记住,却记住了他那天的言谈风貌。
从外人看来,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从她自己来说,一切变化都是
极其缓慢的、不知不觉的。她有一天在家里,惊讶地发觉,她头一回
受不了英雄嘴里的蒜味,而他从来都是每餐必吃生蒜的呀。她劝他不
仅每天早晨要刷牙,每天临睡时也要刷牙。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反常
地强硬起来,而他头一回同她有了争吵。有一个星期六她没有回家。
金鹂鸣劝她参加学校里的周末舞会——其实以前金鹂鸣也劝过,而这
一回只不过是重复以前的话语,并没有采取什么特殊的 「勾引」手段,
慕樱竟破例地穿著布拉吉去了。她本来对自己说:我坐坐、看看就走。
可是她一坐便坐了很久。她为自己以前从不参加这种活动而感到惊奇。
当她看到葛尊志彬彬有礼地邀请别的女同学当舞伴,并同那女同学游
云般地飘动在舞池中时,她心上生出了一种过去没有体味到的心理。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嫉妒。外系的男同学走过来邀她跳舞,她生硬
地加以拒绝,同时感到羞愧。
又一次期考过去,她成绩中平。金鹂鸣塞给她一本美国小说《红
字》,劝她「松弛一下」。她一口气读完,不禁格外紧张。她开始自己
到图书馆借阅小说。读了 《青春之歌》,她再看见葛尊志,总觉得他就
是卢嘉川。
回到家里,她感到气闷。她讲的,他不感觉兴趣。他讲的她也不
感觉兴趣。那位元记者当年所写的三篇通讯,早已被广大读者忘怀。
新的英雄层出不穷。而她丈夫所领导的那家街道工厂,因为产品已无
销路,又逢精减潮流,并入了另一家街道工厂,丈夫担任了那个厂子
的副厂长,刚一去,就与正厂长闹上了矛盾。
正当她的视野迅猛扩展时,他的光彩却急剧暗淡下来。不是他们
自己,而首先是邻居们,开始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是否般配?他
们是否能够长久?
后来爆发了第一次伤感情的争吵。导火线是一桩琐屑而无聊的事。
她故意连续两个星期六都没有回家。她开始觉得往昔的荒唐。她
竟愚昧到不能区分崇拜和恋爱,献身精神和满足情欲,阶级情谊和夫
妇之乐。她可以让一个思想品质高尚的英雄支配她的精神,她凭什么
非得让一个独眼破腿的粗笨男子占有她的身体?
她在大食堂里勇敢地凑到了葛尊志身边,并且以必被羞辱而不悔
的气概,请他陪自己参观一个新的美术展览会。对方既非受宠若惊,
也未怫然拒绝,而是近乎漫不经心地应允了。
她同葛尊志来往渐渐频密。她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他。
有一天傍晚,她从图书馆出来,突然看见葛尊志同另一位女同学
颇为亲密地走在一起,并且顺著甬路朝小树林那边缓缓而去。她的心
仿佛被揪了一下。她本能地转到一株大树后面,佯装在那里默诵外语,
其实是监视著葛尊志和那位女同学的行动。葛尊志倒背著手,那位女
同学手里摆弄著一杈树叶,在小树林边上走过去绕过来。似乎谈得十
分惬意,那景象在她心中煽起越冒越高的火苗。夜色苍茫中,葛尊志
同那女同学终于顺著甬路走了回来,并且在一个小岔道上分了手。她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地走到了葛尊志的面前,发出了怎样的质问,并且
也不记得葛尊志是如何向她解释的——单记得葛尊志脸上那惊诧莫名
的表情,那表情犹如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了她非破釜沈舟不可的处
境……她也不记得是怎样把葛尊志引回了小树林,走入了小树林深处,
单记得他们两个面对面楞楞地站定后,葛尊志问她:「慕英同志,你怎
么了?」她竟陡地扑上去搂定了他,歇斯底里地说:「我要你爱我!我
要我要我要……」葛尊志先象化石般僵住,随后便把她的胳膊解开,
让她站回去,声音颤抖地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可是,当他们
四目电光般交击后,葛尊志却又陡然扑过去搂住了她,吻著她的额头,
喃喃地说:「行行行行……」
事情败露了。葛尊志被开除出党,自然不仅革除了团总支书记职
务,而且从此中止了他那原本颇为辉煌的前程。甚至还株连到金鹂鸣
——她受到团内警告的处分。系里乃至院里的领导轮番找慕英谈话,
指出她是受到了腐蚀,她应当立即从迷误中醒悟过来,并使她同英雄
的感情「恢复到历史上最高水准」。
这时候已面临毕业分配。突然出现了校方未预料到的局面,英雄
主动提出来同慕英离婚——这恰恰是她提出过而校方根本不予支持的
请求。英雄毕竟是英雄。至今慕樱还感念他这一点。她不爱他,但她
永远尊敬他。是他给了她一个进入更广阔的天地的机会。他们好说好
散,孩子给了英雄,她不要。她什么也不要。
葛尊志分了一个最坏的工作——到一家街道医院药房管配药和发
药。她分的也好不了多少——到另一家街道医院看门诊。
他们在一片舆论谴责中结合了。她改名为慕樱。他们只有一间小
小的住房,经济上相当拮据。但在她来说,失去的毋宁说是沈重的包
袱,获得的分明是情爱的满足。不久便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他们这
只小小的爱情航船,客观上不在漩涡的中心,主观上又格外小心地回
避,得以较为平稳地向前浮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虽说是「贫贱夫
妻百事哀」,倒也还能不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葛尊志自己动手,
盖起了 「小厨房」,又打出了满堂的家具。他的那些美术知识,点点滴
滴地溶解在了建设小家庭的事业中。邻居们谁也想象不到,他当年曾
是大学一个系里的团总支书记,能够坐在麦克风前面,用江河奔腾般
的话语,把一年级新生的双眼逼湿。邻居们都说他是「家庭妇男」—
—连饭也基本上由他来做。慕樱得以有大量的时间读书——都是从熟
识的患者那里借来的,当时违禁的西洋古典小说。当葛尊志在院子里
为新打成的酒柜上漆时,她也许正坐在躺椅上读没有封皮的《简爱》;
当葛尊志正在厨房中照著菜谱炒鱼香肉丝时,她也许正仰靠在沙发上,
手里捏著一本刚读完的 《娜娜》,闭目冥思……她确实非常满足,而且
是一种开化的满足——包括性生活的满足。慕樱再回想起同英雄度过
的那些夜晚,不禁毛骨悚然。谢天谢地,她斩断了应当斩断的,拴系
了应当拴系的。
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樱懒洋洋地应付著门诊,
当她叫到齐壮思这个名字以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第一眼看
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过眼的人多矣,而象齐壮思这样的人,还
是头一回置身于她视野的最前方。
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五官充满阳刚之气,这
倒也还不算什么,最让慕樱一下子产生类似触电那种反应的,是他体
态、气度中所体现出的一种尊贵的威严。那是无论那位独眼的英雄,
还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触过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备的。她本能地感
觉到,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说是不应当到这湫隘简
陋的街道医院来就诊的……
慕樱早就习惯于那样工作:连头也不抬地问一声:「你怎么啦?」
患者还没说完,她便不耐烦地命令:「把衣服解开!」给患者前胸后背
潦草地听诊了不足一分钟,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问题说出口,便从
消毒杯中取出压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张开!」然后把压舌板惩罚式
地往患者舌头上一压,潦草地用手电筒照照、望望;然后,不管患者
是继续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询问自己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求她
开出某几种想要的药也好……她一概不听不管,唰唰唰地开上了处方,
并且签上了可以猜测为任何符号的名字,「嗤啦」一声撕下来,递给患
者;然后无情地对门外呼唤:「五十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