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以后的社会生活变化,他们又大批地涌进、调入了大学、行政
机关、科研机构、文化部门……留在服务性行业中的尤其罕见;即使
留下,也大都或进入科室,或从事有关的科研,比如潘秀娅他们那个
照相馆,唯一留下的一位知识份子子弟,是报上发表过表扬性文章的
(表扬其父母支持孩子在服务性行业坚持工作),在照相馆中也是从事
著修版技术 (特别是「开眼技术」——即在被摄者眼睛闭合的底片上,
为被摄者 「开眼」,这是在团体照中常出现的问题,因无法请被摄者重
摄,所以必须在底片上施「开眼术」),而绝非象潘秀娅一样站柜台边
「伺候人」。
把握住了这样一种总体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潘秀娅式的售货员
为何会经常互相交谈冷落顾客 (或乾脆扎堆聊天),以及为何会经常在
柜台上清理货款、单据而俨然自得了。
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是他们 「浅思维」中的一种心理反抗方式。
如果我们用「深思维」透视一下的话,便会理解到,他们可以从相互
交谈不理顾客(或边热烈交谈,边冷淡而迟慢地应付顾客)之中,取
得一种心理平衡,显示出他们一群的独立价值,使顾客意会到不是他
们有求于顾客,而是顾客有求于他们,即不是他们该伺候人,而是顾
客该为获得某项服务付出一定的人格代价。同样的,当著顾客的面来
回来去地清点款项与单据,则可以显示出他们工作的庄重性、严肃性
以及特别容易被顾客忽略的技术性,从而获得一种心理补偿(谁说我
们的工作光是取取拿拿?)……
在社会主义服务性行业中,的确有那样一些全心全意为顾客服务
的先进人物。他们之所以先进,归根结蒂是他们对自身、对社会,能
作一种进入哲理状态的深入思考,他们把站柜台当作献身一项伟大事
业的光荣手段,所以他们绝不会有潘秀娅式的表现。而潘秀娅他们所
以总不能由 「浅思维」进入 「深思维」,说到底还是因为文化水平低下。
比如说,潘秀娅就没有三维空间的概念;她也全然不清楚中国的近代
发展史 (且不论近代以前的历史知识);看一部电影 《巴黎圣母院》她
觉得有趣,但故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国的什么时代,她弄不清楚;她虽
然在照相馆工作,但照相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光材料究竟为什么
有成像的能力,她至今还是稀里糊涂……看来要让她这样的市民青年
形成社会主义觉悟,树立共产主义理想,甚至需要从普及天文知识、
生物发展史和简要中国历史知识入手,因为归根结蒂,社会主义——
共产主义,是一门科学,也就是说,是一种文化,并且是一种高级的
文化。
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文明正在
继续向前推进。在一些科技、生产发达的国家,电脑已经开始走向普
及;在我们祖国,许多现代化的重点工程已进入紧张的全面施工阶段;
北京城也在分秒不停地跑步前进,二环路上的立体交叉桥已经全部竣
工,一座座新的建筑象春笋般拔地而起……但是,潘秀娅,这北京城
里最平凡的一个社会成员,却以仍不能进行哲理性思考的灵魂,迈进
了她人生中的一个新的阶段。
经过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思想禁锢,一九七八年才有人公
开呼吁在社会生活中给爱情以位置,但一九七九年便有人对爱情提出
了很高的哲理性标准:「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九八○年,报刊上、
银幕上出现了一股爱情热,以至于人们不是担心爱情找不到它的位置,
而是抱怨爱情过多地占有了位置;一九八一年以后,更出现了五花八
门的关于爱情的见解和表现,一些勇敢者甚而开始研讨起婚外爱情和
爱情的「合理可变性」这类问题来;不少时髦青年在这愈演愈烈的时
代潮流中,根据自己的理解选择著自己信服的理论,并大胆地付诸实
践……
但这一切对于潘秀娅这类的青年市民来说,却影响甚微。无论作
家们的精心结撰还是评论家们的揄扬贬斥,潘秀娅都全然不知,回为
她除了电影杂志,不看别类杂志,而看电影杂志时又主要是看图片;
照相馆订的有报纸,她也看,但主要是看电影广告和漫画。
对于她来说,自从过了二十二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 「浅
意识」就支配著她积极地行动起来。对于她来说,这件事的意义很简
单:她要在够得著的范围内,找一个尽可能好一点的物件。她缺少想
象力,更谈不到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情绪,她绝不具备那种看了《水晶
鞋和玫瑰花》这部英国影片,就在入睡时把自己幻化为「灰姑娘」的
气质。她是非常实际的。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这两年里,她觉得自己
应当向知识份子这个领域冲击。尽管就知识份子这方面来说,那时候
还呼吁著给他们 「落实政策」,但潘秀娅这样的姑娘不但早在心目中给
他们落实了政策,而且一直企盼著能成为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她曾在
照相馆的那位专攻『开眼术』的小夥子身上下过功夫,勇敢到在他卧
病在床时,提著水果去他家探望;但她不光从那小夥子的态度上看出
来,更从小夥子父母的眼神里看出来,她那个打算是根本不可能实现
的。她及时地知难而退。她明白了她的两个姐姐为什么到头来都嫁给
了工人。进了二十四岁范畴以后,她频繁地通过介绍人同国营工厂的
小夥子见面,有见过一面、两面、三面……至五、六面的,她看上别
人而别人看不上她的不多,大半是别人愿意同她搞下去而她及时地刹
了车——那几个小夥子不是个子太矮,便是家里负担太重;要么就是
刚进公园便想动手动脚,让她讨厌……接近二十五岁时,她才把选择
范围降至与她平齐的行业中。她大嫂是百货公司开 「蹦蹦车」(三轮摩
托卡车。)的驾驶员,经常往商场运送化妆品一类的小百货,因此熟悉
了商场卖香皂牙膏的售货员们,薛纪跃便是其中之一。他总是自觉地
帮著卸货,显得格外憨厚、质朴。潘秀娅的大嫂再细一打听,这小夥
子父母都是正派人,都拿著退休金,一个哥哥早独立了,家里没有别
的杂人,又有房子可供他结婚,家庭条件可算相当不错;小夥子比潘
秀娅大七个月,身高一米七五,脸庞长得相当水灵,跟生人说话时还
有点爱脸红,显见脾气也不错——于是乎她便给小姑子牵上了线。潘
秀娅在同薛纪跃逛了三次公园、到薛家去过两次以后,就明确地表了
态:她乐意。
爱情!潘秀娅甚至没用这个辞汇进行过思维,在她的思维中只有
「物件」这个概念;「我爱你」这个简单的句子,在她同薛纪跃搞物件
的过程中,双方也都没有使用过,他们只说过:「我乐意。」
她要结婚。她要成家。成家过日子。她的物件既要「拿得出去」,
又不至于在外头瞎胡闹、在家里跟她犯别扭。这样的物件她找著了。
就象四喇叭的答录机她置备了一样,虽然牌子软点,但毕竟属于四喇
叭一档的。
今天她正式结婚了。什么「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爱情的花儿
将结出爱情的果实」、「生活的航船啊,从今你有了两个并肩的舵
手」……这一类的哲理思考和诗意情绪,潘秀娅一点也没有。
可是坐在小轿车里,她心里还是高兴的。詹丽颖的某些不恰当的
话语固然令她不快,但那浮上来的不快,很容易被迎面而来的喜庆之
风吹走。这不是已经开进胡同了吗?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及时地响了
起来。七姑小声地叨唠著:「怎么就挑著一挂炮?该在大门两边一边一
挂才对头哟!」潘秀娅既感激七姑对她的维护,也满意婆家的安排,放
了鞭炮就好。「牌子软点,可总是四喇叭的呀!」
第四章午(中午 11 时一 1 时)
15.北京人这样结婚。
新娘子到了,亲友们也差不多到齐了,于是新房中的那张折叠桌
便被抬至了中央,并且张开了翅膀 (从方变圆),准备著承载第一次光
荣的负荷。
当然,光是新房这样一个空间,一张圆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薛永全老两口的住房,自然也辟为了接待室,并且把那张陈旧的八仙
桌,也同时抬到了房间中央。
这并不意味著,薛家这次的婚宴仅仅是两桌的水平——因为这只
是第一轮,所请的,大都是至亲好友,或不可缺少的人物;下午两三
点至六七点,还将有更多的亲友来贺,其中除执意不吃者外,两边大
约总得再各摆两桌,算上当中入席、加菜的人数和盘数,总计要达八
桌左右。
参加第一轮婚宴的宾客,在新娘子到来前后己陆续光临。他们当
中有:新娘子的「送亲姑妈」七姑;薛纪跃已故大爷的大儿子薛纪奎
(即薛纪徽和薛纪跃的亲堂兄);薛纪跃的大姑妈,大姑妈的二闺女和
女婿(即薛纪跃的表姐和表姐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薛纪跃二姑
妈的大儿子 (即薛纪跃的表哥,二姑一家现在只有他在北京工作):薛
纪跃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一位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薛永全认
为他对促成这门亲事发挥了作用,特意请来参加吃头轮婚宴);介绍人
吴淑英 (潘秀娅的大嫂,她这天并不休息,上午送完货,把 「小蹦蹦」
暂停在薛家院门口,中午吃完婚宴,下午她还要继续上班);薛大娘原
单位的王经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汉子,因薛大娘娘家无人,特请他
来代表薛大娘方面的亲友捧场助兴);薛永全当年的结拜兄弟殷大爷
(他比薛永全大五岁,但看上去还相当硬朗),他还带来个十来岁的孙
子;当然,还有头一个莅临婚宴现场的那位卢宝桑。
薛大娘只觉得眼睛、耳朵、嘴巴、腿脚都不够使唤。招呼著这个,
又迎接著那个;心里纳闷著大儿子薛纪徽为何还不到来,嘴里却大声
呼唤著不肯来就席的对门 「詹姨」;刚对王经理的到场满脸堆笑,一瞥
之中见到了卢宝桑又禁不住笑纹顿消……她真想清点一下究竟到了多
少宾客,却怎么也算不准数儿,心里头真是又甜又涩、又喜又急。张
罗中劈面遇到了孟昭英,遂发泄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就耍我一个
人哩,你们倒挺自在——都一边呆著看热闹!」孟昭英知道她这话三分
埋怨的老伴,七分埋怨的媳妇,其实全是冤枉。公公何尝不在那里竭
诚待客,自己更是手脚不停地忙碌,但在这么个场合也不好同她争辩,
便淡然一笑,继续去尽自己为嫂的义务。
七姑以一双锐利的眼睛,衡量著眼前的一切。来宾中有富态的领
导干部(王经理),有文质彬彬的知识份子(薛纪跃的表姐夫),有相
貌温厚的老实人 (薛纪跃的堂兄),这她比较满意,但那 「楞头青」(粗
鲁的人。)(卢宝桑)是怎么回事儿?那糟老头(殷大爷)又是哪门子
亲戚……她心中不免为侄女抱屈——头轮喜酒,怎么就来了这号人
物?新房中摆桌子时,她执意要 「全桌全椅」,就是不能让桌子一边挨
著床铺、以床当座儿,结果孟昭英不得不再临时去向邻居们借凳子。
关于是铺著桌布摆席好,还是撤下桌布摆席好,她本来并无定见,但
当薛大娘说了声 「撤下那桌布吧,那塑胶玩意儿怕烫!」她便立时假笑
著,扬声纠正说:「不能撤!瞧那桌布上的大朵红花多喜幸,铺著摆席
吧!」她这天原是扮演站在女家立场 「挑眼」的角色,这是北京市民婚
嫁风俗中照例不可少的一个重要角色。她想到潘秀娅嫁了以后,她那
个家族已无女可嫁,因此对正在扮演的这个角色格外珍视,就如一位
向观众进行告别演出的著名演员,她既有驾轻驭熟之感,也有「美人
迟暮」之慨。「哟——」她又发现了男家一项本不应有的疏忽,立即向
薛永全提了出来,「这俩果盘倒挺是样儿的,可那果子能这么摆吗?」
薛永全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即调整五斗橱上的两个果盘——原来
每个盘里都各有梨和苹果,无意之中竟隐含著 「离分」(梨分)的凶兆;
调整为一盘梨一盘苹果以后,似乎便合情合理了。七姑心里也暗暗计
算著究竟到了多少人,可人们处于流动状态,她也总得不出个准数儿
来。
倒是帮著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