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例话,先问薛纪跃索要三五牌香烟;未能遂愿后,他只好降格地权
抽「礼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便站起来在屋里转悠,最后转到
五斗橱前,踮著脚尖研究著墙上的结婚照。忽然他「嗤」地乐出了声
来,那是一种阴阳怪气的闷笑;笑完他挨近薛纪跃身边,凑拢薛纪跃
耳朵问:「怎么著!没先玩玩?我看她够你招呼一气的!」
薛纪跃脸刷地红了,气急败坏地把他一推:「去你的!胡吣!」
卢宝桑宽容地冲薛纪跃挤了挤眼,便叼著烟卷出了新房。他麻利
地拐进了充当临时厨房的苫棚。
薛大娘见了他,不得不敷衍:「哟,宝桑来啦!你爹你妈怎么没一
块儿来呀?」
卢宝桑嬉皮笑脸地说:「薛大妈,给您道喜啦!我爹我妈倒想来呀
——可您跟大爷不是没请他们吗?」
薛大娘扬著嗓门应付:「哟,咱们两家还用得著虚礼儿吗?还用下
帖子呀。知道了信儿,自然就该来呀——你们不也没『随份子』吗?
我就不挑这个礼儿,咱们谁跟谁呀,光你帮著搬家具,那股子牛劲,
就顶别人俩仨『份子』哩!」所谓「随份子」,就是亲友们给喜家的小
额现金,一般少则两元多则二十元。薛大娘点到这个问题,让卢宝桑
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忙假装参观厨房中的种种景象,结果自然就同正
铺摆大冷盘的路喜纯对上了眼。
路喜纯早从声音听出是他,四日相遇后,路喜纯便微笑著对他说:
「你又到这儿足撮(放开胃口吃别人请叫「足撮(??o)」。)来啦?」
「哥儿们!」卢宝桑没想到今天薛家请来的大师傅竟是路喜纯,他
不由「惊呼热中肠」,一巴掌拍到路喜纯的肩膀说,「是你呀!你可得
好好地露一手啊。这是我大爷大娘家,我二兄弟办喜事,看在我面子
上,你也不能含糊呀!」
薛大娘不由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卢宝桑抢著回答:「他爹原先跟我爹在一块儿蹬平板三轮。他妈我
也见过,两人前后脚都 『嗝儿屁』(「嗝儿屁」,死的鄙称。又说成 「嗝
屁潮凉」;旧时代北京小市民认为人死时先要打一个嗝,再放一个屁,
然后七窍流水(潮),最后全身冰凉。)了。他跟我一样,还是条光棍
儿!」
这话一出来,薛大娘心里又添了点不自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考
察,她本已对路喜纯的手艺和做派产生了信任和好感;可卢宝桑一揭
「底儿」,原来这路喜纯偏是个父母双亡的光棍汉,真不巧!他那晦气,
该不会通过饭菜,传到咱薛家来吧?
路喜纯微微地摇头,心里连连叹气。他太了解卢宝桑了,他们俩
小学时候还是同学。卢宝桑原来比他高两个年级,后来蹲班蹲到他在
的那个班。他最见不得卢宝桑那既不尊重别人也不自尊的丑态。他们
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赶上了 「文化大革命」,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学著中
学、大学生的「造反派」揪斗校长、老师,卢宝桑那时候比一般六年
级的学生大一岁,个头已经基本长足,显得身粗力大,开头,他也戴
个大红袖章,以「红五类」自居,那时他似乎确有这个本钱。据说他
爸爸卢胜七,在解放后镇压钟鼓楼一带的恶霸时,帮著行刑的解放军
捆绑恶霸,拖著恶霸拉向法场,表现得非常革命,非常勇敢。所以,
在揪斗校长、老师的批斗会上,他总扮演那揪著人家「坐飞机」的角
色。他除了撅人家胳膊、按人家脑袋,还要想出其他各种各样恶毒而
刁钻的办法来侮辱人,如猛踩人家脚背啦,揪耳朵让人家偏仰著脸 「示
众」啦,拿墨水瓶往人家衣领里灌墨水啦……他干这些事时还爱一边
朝台下的「革命师生」扮鬼脸儿。后来,他更把这种虐待狂的劲头施
加到同学身上,他让那些「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同学用脑门顶著墙上
的钉子罚站,用别针把他们的 「认罪书」别到他们的胸脯肉上。可是,
过了没多久,不知怎么的,卢宝桑的爸爸卢胜七在单位里被揪出来了。
路喜纯去看过大字报,当时看不懂,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有人揭发他,
解放前夕北京的大学生进行 「反饥饿、反内战」、抗议国民党反动政策
的示威大游行时,国民党的军警收买了一批流氓打手,让他们放手冲
撞游行队伍,打跑一个学生给一个馒头,被收买的打手中就有卢胜七,
他一次就挣了十八个馒头!这事被揭露出来以后,卢宝桑顿时由「红
五类」变为了 「黑五类」。让路喜纯感到奇怪的是,卢宝桑并没流露出
什么悲苦忧伤,这倒还罢了——在学校后来那些批批斗斗的荒诞场面
中,卢宝桑竟往往不等别人揪他,便自动站到被批斗的位置上,高高
地撅起屁般,双臂向后高抬,有一回他还自己当众打自己的耳光……
回忆起来,最最令路喜纯不能容忍的,是正当他在台下默默地同情著
卢宝桑时,一瞥之中,卢宝桑却斜著脸儿朝他吐舌头出怪相!
长大以后,路喜纯常把卢宝桑当作一面镜子,来检验自己的灵魂。
他可以原谅卢宝桑以往的愚昧,他也可以容忍卢宝桑现在未能涤尽的
恶习,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引以为诫,他要永远尊重别人的人格,
更要尊重自己的人格。
路喜纯真不乐意卢宝桑出现在这家的婚宴上,他所精心烹制的这
些莱肴,肯定要遭到卢宝桑的荼毒!比如这个铺放美观精巧的尺二冷
盘,当中是土豆泥垫出的两颗套在一起的心,上面用金糕条镶嵌出了
一个鲜红闪亮的喜字,周围用火腿、虾片、蛋卷丝、猪头肉、黄瓜盅、
番茄花、松花蛋瓣……等等组成了彩色的对称图案。这冷盘上了桌子,
是应当 「一看」、「二品』,之后才 「三报销」的,但你怎能保定卢宝桑
不一筷子就把它搅个稀巴烂呢?唉!
卢宝桑却全然不能体察路喜纯的心情,他在路喜纯面前油然生出
一种优越感来——此刻路喜纯是伺候人的,而他自己恰是被路喜纯所
伺候的宾客之一。他油腔滑调地命令著:「你小子可不许在这儿留一手
啊!你 『丫挺的』(「丫头生的」的快读,即私生子之意,骂人话。)把
你的本事全给咱倒腾出来!」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来了,卢宝桑闻声出去同薛大娘一起招
呼著——原不是生人,且不说薛永全和大姑他们那死去的二弟当年也
是乞丐帮的,当年在隆福寺混的大姑父,跟卢宝桑母亲家,不也是有
过来往的吗?卢宝桑心里浮出这七穿八达的亲友关系,更觉得他今天
在这儿吃香喝辣是名正言顺了。
忽然薛永全师傅汗涔涔地提著个鼓鼓囊囊的草包回得家来,大家
乱哄哄地互相招呼著。薛师傅不无焦急地对薛大娘说:「你看这事儿—
—马凯餐厅说今儿个运啤酒的车不来了,昨儿个他们剩得不多,一会
有两桌华侨包饭,全得上。咱们的啤酒可就全黄了!」
薛大娘不由唠叨起来:「你看!我就知道你没一样事能办成!昨几
个我说早点把它买回来搁著,你不干,说什么搁屋里头酒要坏,搁屋
外头瓶子要裂,还是搁人家餐厅冰箱里最好——你看今儿个怎么样?
人家不认帐了吧?……」
薛师傅遂说:「我从马凯餐厅那儿一路找到地安门,今儿个都没啤
酒,我只好在地安门商场买了十瓶『麦精露』……」
「那玩意儿哪行呀!」卢宝桑激昂地插进去说,「没有啤酒还办什
么事儿!小跃子他们两口子往后能顺顺溜溜过日子吗?」
薛大娘心里象塞了团烂泥。又是一档子不吉利!北京市民的这种
婚礼,三种酒缺一不可也是一种风俗——白酒如果实在弄不到八大名
酒之一,至少也得有 「龙凤酒」,这代表富贵;葡萄酒也不可缺,但必
须是三块五以上一瓶的 「北京红葡萄酒」,这代表兴旺发达;啤酒必须
充分供应,这代表和顺美满。现在却居然出现了「三缺一」的严重危
机!
正当薛大娘一筹莫展时,卢宝桑宣布说:「我就不信『马凯』他们
那儿真的没货!准是他们见大爷面善,就他妈的糊弄大爷。你们等著,
我去一趟,我就不信端不来一箱!大爷,给我钱,给我装酒的家夥,
我这就去!」
薛大娘心乱如麻。她跺著脚说:「秀娅怕这就要到了——门口也不
知都有谁守著,放鞭炮、撒花纸的孩子别偏这时候没影儿了。」
大姑便赶紧带著薛纪跃的表姐、表侄等人往大门外去。
这时薛师傅把二十块钱和两个大网兜给了卢宝桑,卢宝桑便一溜
烟地出征马凯餐厅去了。
薛大娘和薛师傅暂且进到他们自己的房中,薛大娘拿起炕笤帚,
先把自己的衣服掸扫乾净,然后又给薛师傅掸扫……
没过一会儿,门口传来了响亮的鞭炮声。薛大娘扽扽衣裳角,庄
重地走出自己的住房,又走进新房之中。薛师傅跟在她的后面。
14.新娘子终于被迎到了新房中。有的售货员为什么故意
冷落顾客?
迎亲小轿车的司机很不高兴。干这类差事他可不是头一回,也遇
上过不少「格涩」(形容人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的顾主,但今天这
趟可真把他折腾得够呛。
潘秀娅家住在一条挂有「此巷不通行」标志的小胡同中。那胡同
相当狭窄,小轿车开到胡同口,自然也就停住了。孟昭英和詹丽颖便
下车走进去迎新娘子。
潘秀娅家满屋子都是人,也来不及细认,但很快孟昭英和詹丽颖
也就看出来,这一群人的主心骨是那位潘秀娅叫她「七姑」的乾巴老
太太。
七姑是特意从广安门外赶来,充当女家的「送亲姑妈」的。潘秀
娅的两个姐姐出嫁时,都是她充任这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这回潘秀娅
出阁,她不仅当仁不让,而且大有戏曲舞台上的名角儿出演 「封箱戏」
的气派。除了新娘子潘秀娅,人群里就数她穿戴打扮得整齐。她人过
六十,脸上的皱纹是无法掩饰的,但她把尽管日渐稀疏、却还不露头
皮的短发细心染过,又施以不知多少的头油,并从上到下弄出一点似
有若无的波纹,这样一来,便顿收奇效——离远点看,你会以为她不
过刚到五十。孟昭英和詹丽颖到达时,她正给新娘子检查装束。新娘
子潘秀娅这天穿著一身近似苹果绿的带隐条的西式女服,是在王府井
雷蒙服装店定做的,上身翻开的斜领里,露出水红色、大尖领的化纤
衬衫,斜领下端插著朱红的绢花,绢花下缀著烫有「新娘」字样的燕
尾签。七姑认为那绢花的花瓣张开度不够,正在细心地一瓣瓣调整。
孟昭英和詹丽颖进屋后,大家闹嚷嚷地见礼完毕,詹丽颖便大声
感叹说:「新娘子好漂亮呀!我要是小夥子,都巴不得要娶你!」
七姑闻声盯了她一眼。心想薛家怎么找这么个人来迎亲?张嘴就
没个分寸!不过,她暂不动声色,只是问:「『小轿子』在门口了吗?」
詹丽颖满不在乎地说:「晦,你们这条死胡同!汽车开不进来,车
在胡同口外面等著。就走出去上车吧——新娘子,我们可要把你拐跑
罗!」说著便伸手去挽潘秀娅胳膊。
七姑把詹丽颖伸出的手给挡了回去。她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责任格
外重大。这位「詹姨」竟如此无礼!什么「死胡同」、「拐跑」——多
不吉利的言辞!再说,迎亲的「小轿子」不开到门口,那怎么能行?
于是,她脸上现出极其严肃的表情,语气坚决地说:「得让『小轿子』
开到门口来,这胡同够宽的,能开进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著。孟昭英说:「开倒能开进来,可胡同里没
法子掉头呀!」
七姑坚定不移地说:「就得开进来!能开进来就能开出去!告诉你
们说吧,就是拆几座房子,也得让它开到门口来!」她嘱咐潘秀娅:「秀
丫,你坐下候著。我去给张罗去!我就不信他开不进来!」说完便气度
轩昂地朝屋外走去。孟昭英、詹丽颖及潘家的一些人不由得随她到了
胡同口。
司机本来不肯把车开进胡同,但七姑一张利嘴,把理、利、情熔
为一炉,不由司机不照办:「我说师傅,你甭强调客观,你们那章程,
当我不知道吗?你就该开车到户,要不我找你们领导反映去……你多
开几步对你有啥坏处?不还能多收点钱吗?你服务到家了,我们给你
写封表扬信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