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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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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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农!报仇!反出秦国!”满场仇恨的呼啸呐喊声震原野。


    就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荡荡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东边的栎阳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地准备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的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是,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蓬勃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城外也无险可守,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教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满身泥水跑进来:“左庶长,左庶长,大事不……不好!”


    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却是太子傅公孙贾。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一说。卫鞅心头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喘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敢问太子,白村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赋……”


    “粮赋有假,亦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有私刑国人之权?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上下……”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的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么?怕他何来?再说也都是秦国子民,若敢乱来,嬴虔在此。”


    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


    卫鞅的严厉辞色令嬴虔非常不快,微微冷笑了一声,看着卫鞅不说话了。


    忽闻门外马蹄声疾,紧接着一声高喊:“左庶长——”随着喊声,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众人看时,却是郿县新任县令由之。他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阳,交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他们,就、就反出秦国呀!”


    由之的禀报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卫鞅内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


    “交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强烈的抗议示威,就是将所有的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便永远不再耕耘。春秋战国之世,哪个国家若有一次“交农”发生,那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大耻辱,天下会视这个国家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军,任意讨伐。这比一两次战争的失败更能动摇国家根本。百年以来的变法历史上,天下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交农”,今日秦国的老秦人却要“交农”,如何能不引起极大震动?何况,还不仅仅是“交农”,还要“反出秦国”!这对于素来稳定的秦国腹地老秦人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乱象。


    顷刻之间,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不真正公平地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秦国就必然要出现大动荡,山东六国再一出兵,秦国如何不灭亡?那时,一切都将付之东流。然则,这件事大大棘手处,在于是太子犯法。且不说太子只有十三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是太子是国家储君,能杀掉太子平息民愤么?而且,国君目下不在栎阳,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然则,如何举措才能使怒潮平息?


    嬴虔见卫鞅沉吟思忖,拔剑愤然道:“左庶长不要怕。嬴虔只要两千铁骑守在栎阳西门,看谁敢反出秦国!”他想卫鞅虽则奇才,然毕竟书生,面对如此汹汹阵势,必须由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室大臣来支撑局面。如果调兵权力还在自己手中,又何须和卫鞅商议,他早已经领兵在半道拦截了。


    猛然,卫鞅微微一笑:“左傅少安毋躁,请与太子、右傅先行到国事厅休憩片刻,容我调兵妥当后再分头行事。”


    “如此也好。走。”嬴虔和六神无主的太子、惊恐不安的公孙贾去了国事厅。


    卫鞅面色一沉,向荆南做了个包围手势,荆南“咳”的一声,疾步而去。卫鞅转身对匆匆赶来的景监命令:“景监领书,立即下令栎阳令王轼,调集两千铁骑一百辆兵车,在西门外待命。”景监匆匆去了。


    又是马蹄声疾,车英飞步进门:“左庶长,郿县民众汹汹而来,大约还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尸交农,情势紧急!”


    卫鞅眼睛一亮道:“车英,你来得正好。其余事体回头再说,目下立即赶到栎阳府,凭兵符与王轼一起率领铁骑兵车,在栎阳西门列成阵势等候,不许与民众冲突。”


    “遵命!”车英飞身上马,驰向栎阳官署。


    国事厅内,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队公室禁军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经意地走到后窗向外端详,见树影里影影绰绰全是禁军甲士,心下不禁怒气顿生,冷笑道:“看来,卫鞅将我等拘禁起来了。”


    公孙贾一直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大是神秘难测。太子如何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素负盛名的农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张胆地用沙石充粮?太不可思议了。事情一出,他就认定卫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脱干系?想到这里,不禁脸色大变:“左傅啊,这、这如何是好?卫鞅可是六亲不认也。”


    太子也盯着伯父,嘴唇颤抖着:“公伯,公父,如何不回来?”


    嬴虔低声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栎阳,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剑下之鬼。知道么?卫鞅不会动你的。”


    “那……那,动谁?”太子上牙打着下牙。


    “还能有谁?”嬴虔冷笑,“公孙贾,准备丢官吧。”


    公孙贾摇头哭丧着脸:“不,不会……”


    “难道,你还指望升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满厌恶。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说,卫鞅肯定要杀我等!”公孙贾几乎要哭出来。


    嬴虔哈哈大笑:“鸟!杀就杀,你他娘的,是个怕死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鞅匆匆走进。嬴虔大笑戛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长大人,我等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了。你一个人进来,不怕我杀了你么?”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刺到卫鞅咽喉。


    卫鞅看着顶住咽喉的剑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等就一起为秦国殉葬。”


    嬴虔收剑道:“你说,如何处置?”


    卫鞅拱手肃然道:“两位太子傅,太子滥杀,激起民变,秦国面临治乱安危生死存亡之关头。卫鞅总领国事,决然依法平息民变。法令如山,两位罪责难逃。卫鞅得罪了。来人,将嬴虔、公孙贾押赴西门!”


    院中禁军甲士昂昂进入。嬴虔愤然长叹,掷剑于地:“鸟!来吧。”


    景监疾步走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将太子领了出去。


    夜色苍茫。官道上哭声动地,火把遍野,向栎阳城西门呼啸着卷来。


    西门外的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开着。兵车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执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三十多具尸体的青壮年,每具尸体上都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是三位红衣巫师。他们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啊——恋我禾谷!魂魄何去啊——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勇士时招魂专用的词调,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师用在了无辜死者的身上,竟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是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他们不断愤怒地高喊:“官府滥杀,天理何存!”“交农请命,讨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国!”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间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毕竟,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从军子弟极多,而且大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上下的中低级将领,两千骑士中就有一两百孟西白子弟,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竟有几名骑士猛然倒撞在马下。铁骑甲士的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的火把映着无数愤怒的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地对峙着。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地驶出,直到连环兵车的中央空隙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显得肃穆庄严。他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把粗犷古朴的秦穆公金鞘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却破例地全部使用了象征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和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当卫鞅在高高伞盖下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显得何其渺小。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卫鞅啊卫鞅,今日考校你的时刻到了……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大人,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


    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啊——”


    “交农啊——”一声无边的怒吼,人们将带来的所有农具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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