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变得蓝汪汪无边无际,稀疏的小星星在天边闪烁着。一个多时辰的狂风暴雨,将大陆泽畔的壮阔行宫激荡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林中积水过膝及腰,水上漂浮着相互纠缠的旗帜衣甲树枝头盔兵器牛马以及五颜六色的侍女彩衣。除了内外奔走自救的杨端和与一班行营司马在城堡外号令善后没有归来,其余夜来入宫的大臣与将士们都聚在了行宫城堡内的车马场。几位大臣被将士们围在了仅存的三五辆残破的战车前,尽管哗哗流水浸过了膝盖,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谁都明白,此刻将要做出的才是最为重要的决断。
残破的战车前,李斯伫立在混浊的哗哗流水中,凝视着一大片目光炯炯的大臣将士,双腿不禁一阵阵发抖。此刻,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肩负的担子是何等沉重,也第一次明白地感受到“领政首相”这四个字的山岳分量。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李斯突然明白了嬴政皇帝超迈古今的伟大。因为,李斯深深地知道,皇帝在三十余年的权力生涯中遇到的每一次挑战都是生死攸关的,而皇帝从来都是毫无惧色地沉着应战,以无与伦比的大智大勇激励着无数追随他的臣下与将士……而今皇帝去了,支撑帝国广厦的重任第一个便压到了自己这个丞相肩上,李斯啊李斯,你害怕了么?你担当不起么?
“诸位!”李斯勇气陡增,一步跨上战车高声道,“今日事发突然,唯我等将士臣工皆在当场,是以须共同会商,议决对策。国家危难在即,我等将士臣工,皆须戮力同心!”全场立即便是一声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声浪尚在激荡回旋,李斯已经高声接上,“目下非常时刻,当取非常对策。李斯身为首相,要对大秦兴亡承担重责。诸位在场亲历,同样须为大秦承担重责!据实审量,李斯以为:目下当秘不发丧,并中止北上九原,宜全力尽速还都。一切大事,皆等回到咸阳再议。本相之策,诸位以为如何,尽可说话!”
“老夫赞同丞相对策!”胡毋敬与郑国一齐呼应。
“在场任何人,不得泄露皇帝病逝消息!”顿弱高声补充。
“中车府令以为如何?”李斯肃然盯住了赵高。
“在下,赞同秘不发丧。只是……”
“只是如何?说!”李斯前所未有地冷峻凌厉。
“随行将士臣工甚多,若有求见陛下者,不知丞相如何应对?”
“此事另行设法,先决是否秘不发丧。”李斯没有丝毫犹疑。
“老夫以为,天下复辟暗潮涌动,猝然发丧难保不引发各方动荡。就实而论,秘不发丧并尽速还都,确为上上之策!”职司邦交的顿弱再次申述了理由。
“我等赞同秘不发丧!”全场将士齐声呼应。
“好!”李斯一挥手道,“第二件事:径取直道速回咸阳,可有异议?”
“此事得征询卫尉,方为妥当。”赵高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急召杨端和!”李斯立即决断。
顿弱一挥手,最擅机密行事的邦交司马立即快步蹬水出了车马场。全场人等铁一般沉默着,等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新的议题。大约顿饭时光,光膀子散发的杨端和大步赳赳来到,听李斯一说事由,立即拱手高声道:“目下还都,当以军情择路。取道中原,路径虽近,然有两难:一则得返身两次渡河,恐不利陛下车驾;二则山东乱象频发隐患多多,沿途难保不受骚扰迟滞回程!若从沙丘宫出发,经井陉道直抵九原直道,再从直道南下甘泉、咸阳,则路虽稍远,然可确保安然无事!”
“卫尉赞同九原直道,诸位如何?”李斯高声一问。
“我等赞同!”全场一吼。
“好!”李斯断然下令,“今日在场将士,由卫尉统率全数护卫帝车,不再归入旧部!一应行装整肃,由典客署吏员督导,皆在行宫内完成,不许一人走出行宫!诸位大臣并中车府令,立即随老夫进入寝宫密室,备细商议还都上路事宜!”李斯话音落点,全场嗨的一声轰鸣,将士大臣们蹬水散开了。
一进密室,五位大臣都一齐瘫坐在了粗糙的石板草席上。素来关照诸般细节极为机敏的赵高也木然了,只矗在圈外愣怔着。直到李斯喘息着说了声水,赵高才醒悟过来,连忙俯身扯了扯密室大书案旁一根隐蔽的丝绳,又连忙拉开了密室石门。片刻之间,便有两名侍女捧来了两大陶罐凉茶。赵高给每个大臣斟满一碗,说了句这是赵武灵王行宫,一切粗简,大人们将就了,又矗在一边发愣。李斯汩汩饮下一碗凉茶,抹了抹脸上泥水,疲惫地靠着大书案道:“赵高,你只是中车府令,依法不当与闻大臣议事。然,此前陛下已经命你暂署符玺与皇帝书房事务,巡狩行营还都之前,你也一起与闻大事议决。来,坐了。”见其余四位大臣一齐点头,一脸木然的赵高这才对李斯深深一躬,坐在了最末位的一张草席上。
“两位老令,皇帝书房情形如何?”李斯开始询问。
“禀报丞相,”奉常胡毋敬一拱手道,“文卷悉数归置,未见新近诏书。”
“赵高,皇帝临终可有遗诏?”李斯神色肃然。
“有。然,皇帝没有写完诏书,故未交特使……”
“目下存于何处?”
“在符玺事所。”
“既是未完诏书,老夫以为回头再议不迟。”老郑国艰难地说了一句。
“对!目下要务,是平安还都!”杨端和赳赳跟上。
“也好。”李斯心下一动,点头了。从风雨骤起冲进城堡寝宫的那一刻起,李斯的心底最深处便一直郁结着一个巨大的疑问:皇帝在最后时刻为何没有召见自己?是来不及,还是有未知者阻挠?若赵高所说属实,那就是皇帝没有召见自己,便开始书写遗诏了,而遗诏未曾书写完毕,皇帝就猝然去了。果然如此,则有两种可能:一则是皇帝有意避开自己这个丞相,而径自安置身后大事;二则,皇帝原本要在诏书写完后召见自己安置后事,却没有料到暗疾骤发。若是前者,诏书很可能与自己无关,甚或与自己的期望相反;若是后者,则诏书必与自己相关,甚至明确以自己为顾命大臣。李斯自然期望后一种可能。然则,诏书又没写完,也难保还没写到自己皇帝便猝然去了。果然如此,自己的未来命运岂非还是个谜团?当此之时,最稳妥的处置便是不能纠缠此事,不能急于揭开诏书之谜,而当先回咸阳安定朝局,而后再从容处置。
“还都咸阳,最难者莫过秘不发丧。”李斯顺势转了话题。
“此事,只怕还得中车府令先谋划个方略出来。”顿弱皱着眉头开口了。
“老夫看也是。别人不熟陛下起居行止诸事。”胡毋敬立即附和。
“中车府令但说!我等照着办便是!”杨端和显然已经不耐了。
“在下以为,此事至大,还当丞相定夺。”赵高小心翼翼地推托着。
“危难之时,戮力同心!赵高究竟何意?”李斯突然声色俱厉。
“丞相如此责难,在下只有斗胆直言了。”赵高一拱手道,“在下思忖,此事要紧只在三处:其一,沿途郡守县令晋见皇帝事,必得由丞相先期周旋,越少越好。其二,皇帝正车副车均不能空载,在下之意,当以少皇子胡亥乘坐六马正车,当以皇帝龙体载于中央辒凉车;皇帝惯常行止,在下当向少皇子胡亥备细交代,万一有郡守县令不得不见,当保无事。其三,目下正当酷暑,丞相当预先派出人马,秘密买得大批鲍鱼备用。”
“鲍鱼?要鲍鱼何用?”胡毋敬大惑不解。
“莫问莫问。”郑国摇头低声。
“老夫看,还得下令太原郡守搜寻大冰块。”顿弱阴沉着脸。
“好。顿弱部秘密办理鲍鱼、大冰。”李斯没理睬老奉常问话,径自拍案点头道,“皇帝车驾事,以中车府令方略行之。我等大臣,分署诸事:卫尉杨端和,总司护卫并行军诸事;奉常胡毋敬并治粟内史郑国,前行周旋沿途郡县,务使不来晋见皇帝;典客顿弱率所部吏员剑士,署理各方秘事并兼领行营执法大臣,凡有节外生枝者,立斩无赦!中车府令赵高,总署皇帝车驾行营事,务使少皇子并内侍侍女等不生事端。老夫亲率行营司马三十名并精锐甲士五百名,总司策应各方。如此部署,诸位可有异议?”
“谨遵丞相号令!”
“好。各自散开,白日归置预备,夜半凉爽时开拔。”
疲惫的大臣们挣扎着站了起来,连久历军旅铁打一般的杨端和也没有了虎虎之气,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李斯更是瘫坐案前,连站起来也是不能了。赵高连忙打开密室石门,召唤进几名精壮内侍,一人一个架起背起了几位大臣出了行宫。
是夜三更,一道黑色巨流悄无声息地开出了茫茫沙丘的广阔谷地。
这是公元前210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深夜。
第一章 权相变异 一、南望咸阳 一代名将欲哭无泪
连接两封密书,大将军蒙恬的脊梁骨发凉了。
旬日之前,胞弟蒙毅发来一封家书,说他已经从琅邪台“还祷山川”返回咸阳,目下国中大局妥当,陇西侯李信所部正在东进之中;皇帝陛下风寒劳累,或在琅邪歇息些许时日,而后继续大巡狩之旅。密书最后的话语是耐人寻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将还国,或西折南下径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视长城,兄当与皇长子时刻留意。”蒙恬敏锐过人,立即从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书”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没有片刻犹豫,蒙恬立即来到了监军皇长子扶苏的行辕。
自去岁扶苏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诏书追来,九原的将权格局发生了新的变化。变化轴心,在于扶苏不再仅仅是一个血统尊贵的单纯的皇长子,而已经成为皇帝下诏正式任命的监军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代,大将出征或驻屯的常态,或曰体制,都是仅仅受命于君王兵符的独立将权制。也就是说,主将一旦受命于君王而拜领兵符,其统军号令权是不受干预的,军中所有将士吏员都无一例外的是统兵主将的属员,都得无条件服从主将号令。其时,监军之职完全是因人而异的临时职司,在整个战国与秦帝国时期是极少设置的。监军之普遍化或成为定制,至少是两汉三国以后的事情了。此时,始皇帝之所以将扶苏任命为九原监军,本意并非制约蒙恬将权,而是在皇帝与事实上的储君发生国政歧见后对天下臣民的一种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苏离国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复辟的长策不可变更;又以扶苏监军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对皇长子的信任没有动摇。蒙恬深解皇帝意蕴。扶苏更体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虽变,两人的信任却一如既往,既没有丝毫影响军事号令,更没有任何的龃龉发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苏的军帐变成了监军行辕,格局与蒙恬的大将军幕府一般宏阔了。
虽然如此,蒙恬还是忧心忡忡。
蒙恬之忧,不在胡人边患,而在扶苏的变化。自重回九原大军,扶苏再也没有了既往的飞扬激发,再也没有了回咸阳参政期间的胆魄与锋锐。那个刚毅武勇信人奋士的扶苏,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与将士们所看到的,是一个深居简出郁闷终日且对军政大事不闻不问的扶苏。有几次,蒙恬有意差遣中军司马向扶苏禀报长城修筑的艰难,禀报再次反击匈奴的筹划进境,或力请监军巡视激励民力,或请命监军督导将士。可扶苏每次都在伏案读书,每次都是淡淡一句:“举凡军政大事,悉听大将军号令。”说罢便再也不抬头了。蒙恬深知扶苏心病,却又无法明彻说开。其间顾忌,是必然地要牵涉皇帝,要牵涉帝国反复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牵涉出储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无一不是难以说清的话题。蒙恬纵然心明如镜,也深恐越说越说不清。毕竟,蒙恬既要坚定地维护皇帝,又得全力地护持扶苏,既不能放弃他与扶苏认定的宽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铁腕反复辟长策。两难纠缠,何如不说?
更何况,蒙恬自己也是郁闷在心,难以排解。
扶苏回咸阳参政,非但未能实现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离国北上,蒙恬顿时感到了空前沉重的压力。其时,帝国朝野都隐隐将蒙恬蒙毅兄弟与皇长子扶苏看做一党。事实上,在反复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见上,扶苏与蒙氏兄弟也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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