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兔硕鼠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地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不能比也。”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犯忌也。”老人倔强地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等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生意人。”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里。一上官道,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地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哩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黝黑汉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了。”说罢,牛鞭一扬“得”的一声吆喝,牛车咣当咣当地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走。”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教我认不出来了。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地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地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地一笑:“梅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用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大姐教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老爹捎话来,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河丫已经将房子收拾得妥帖干净,梅姑又利落地摆置好随身带来的一应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温馨幽静的闺房。吃饭前,白雪将侯嬴叫到一边,悄悄说了路上的奇遇,两人商议一番便吩咐开饭。饭后分头稍事准备,侯嬴便和梅姑换了扎束,飞出了客栈。等了片刻,白雪也换了装束,出得客栈,向左庶长府悠然而来。
第八章政侠发难(4)
四、荆南突然失踪刺客突然出现
左庶长府灯火通明,依旧一片忙碌。
抗田风波平息后,新《田法》在秦国势不可当地推行开来。贵族们一片沉寂,听任摆布。卫鞅却从这种沉寂中嗅到了一丝异味儿,几天来反复思虑,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结。这天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在墙上挂着的新法条幅前踱步思索回顾,想找出那种异常感觉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双脚还是钉在了《田法》下面。他觉得好像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终抓不准那个点。这种感觉使卫鞅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习时有几次身上发痒,将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红,可就是找不准那个“痒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轻轻一摁,轻微的一阵疼痛,身上的奇痒就海水退潮般荡然无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个“痒根”,就是将全身抓破也无济于事,痒还是痒。目下就是要找这个“痒根”,而且还不能乱抓。那个“痒根”往往是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儿,虽然不是大伤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宁丝毫不亚于一个伤口和一场病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这种异常气息,就是那种怪痒。可是,这个“痒根”究竟在何处?刑杀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赏功过烈?不是。那是眩晕。隶农除籍?不是。那是舒畅。抑制贵族?也不是。那是憋气。究竟在何处?
猛然,卫鞅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他蓦然醒悟——对,是封地!
在秦国取消封地,而且以郿县风波为契机,先行取缔了太子的封地,这件事有点儿过头?对,是有点儿过头。将封地制度彻底取缔,本意是将世袭贵族养尊处优的基础连根拔除。然则,却给整个贵族和未来的功臣以无处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功劳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职与俸禄,还能有什么不朽的标记?再说,对国君好像也有一种激赏乏力的感觉。秦公颁布《求贤令》时,曾明确告白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自古以来,拥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极致,也是君王激励国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国的封地制度如果彻底取缔,在这战争连绵刀兵不断需要激赏功臣的战国时期,究竟好不好?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无异于回到诸侯制。但彻底取缔,似乎也太早。对,这里分明是“痒根”。既然如此,只消轻轻一摁可也。
如何“一摁”?卫鞅凝神有顷,爽朗大笑一阵,回头走向书案。
突然,卫鞅发现书案有异。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白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暴政必杀!卫鞅惊讶地四面打量,窗户、屋顶都没有发现异常,想不出什么人能够在什么时候将这短箭射进来?猛然,他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廊下却不见了荆南。平日任何时候,只要卫鞅在书房,荆南都守在书房廊下。卫鞅赶出来,也正是想教荆南看看这样东西的来路。如何荆南突然不见了?卫鞅感到情境异常,却也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这种刺客依靠人多势众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远躲在万马军中。他没有召车英和景监,重新走进书房,将书房门大开,灯烛全部点亮,对着书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来。
“暴政必杀”——从这四个字看,刺客不是寻常的游侠,而是对变法刑杀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团体。这种人在秦国只有三种,一是秦国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侠,二是上层贵族,三是赵亢之兄赵良。然仔细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虽有数百人和几名族长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虽好勇斗狠,但却素来没有游侠暗杀的习俗,他们宁可公开决斗。秦国的游侠?自从数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后,其余都被收缴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们都分了大片土地,兴高采烈地忙于整田,没有迹象要替犯法的游侠复仇。上层贵族虽有仇恨,但目下变法还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他们的利益,谁有足够的仇恨心理来出头组织如此公然暗杀?好像一个都没有。赵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侠复仇,他毕竟是秦国名士,其兄赵良又是稷下学宫的名士,在齐国多有交游。但是赵亢赵良兄弟都是儒家学人,素来与游侠格格不入,游侠剑士也素来蔑视儒家,两种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领高强的侠者为其复仇?
那么,是秦国之外的力量么?可秦国之外有何种力量呢?是期望秦国变法失败的山东六国派出的刺客么?不大可能。山东六国虽说早想置秦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战国以来,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历来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所以战国以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代已经大为减少。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在憋足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没想到暗杀对手而取胜。魏国在忙着整军迁都,韩国忙着变法练兵,齐国忙着整顿吏治,赵国燕国忙着争夺中山国,就是最没有生气的楚国,也忙着吞并岭南的山夷苗蛮。再说,山东六国确实还在嘲笑蔑视秦国的变法,谁也没有认真地将秦国的变法看成未来的威胁。此等情势下,哪个国家会花大力气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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