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世称史籀文。史籀文的实际意义在于:这是西周时期规模最大的一次文字整理,在华夏历史上第一次以官方形式公布标准文字。应该说,周室太史令的九千余字便是当时的正统文字。因后世唐代发掘出十个鼓形的石块,每个石鼓上都刻着一首《诗经》风格的四言诗,记述秦国国君的狩猎状况,文字形制便是早已失传的春秋早期的史籀文,故而后世将史籀文也称为石鼓文。
西周末期,秦人救周于镐京之乱,被封为大诸侯国,合法继承了周人故地。久居边陲而半农半牧的秦人,忠实地秉承了周文明的基本框架,文字则原封不动地照搬了史籀文。后世王国维云:“《史籀》一书,殆出宗周文盛之后,春秋战国之间,秦人作之以教学童。……秦人作字书,乃独取其文字,用其体例,是《史籀篇》独行于秦之一证。②”也就是说,春秋时期的秦国,将史籀文奉为标准教材,童稚发蒙学字,学的便是这种华夏正统文字。学童如此,官府公文民间纪事自然也是以史籀文为国家文字。直到战国之世,秦国始终使用的是西周王室整理颁行的史籀文。
然则,自春秋开始,山东诸侯的文字却有了另外一番变化。由于天子威权松弛,由于诸侯自治不断扩大,由于整个天下日渐活跃,由于文字书写材料不断丰富,由于蓬勃的商旅使社会生活日渐丰富,由于战争的逐渐增多,由于人们对文字形式的交流需求日益迫切等等等等,原因不一而足。总归是,在中央王室已经无力统筹的情形下,各国的文字都自行其是地发展起来了。发展的基本趋势是两方面:一则各自增加文字量,造出了许多符合实际需求且符合华夏文字特质的新字,使文字表意功能惊人地丰富起来;二则书写形式多样化,书写材料多样化。国与国之间的文字,原本已经有了差异。在不同材料上以不同工具书写不同国家的不同文字,其间生发的种种流变,远远超出了任何一国的控制。春秋早期,各大诸侯国的文字尚大体遵循着周王室颁行的史籀文规则。然经过五百余年的激荡生发,七大战国的文字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以至与“言语异声”一样,“文字异形”也成为一种最为普遍的分治表征。
基于上述流变,到了始皇帝推行文字改制之时,与秦国奉行的正统文字相比,山东六国文字的最大特异之处在于两处:一是中原文明长期兴盛,名士学人灿若群星,以至文字量之增加程度远远大于秦国文字;二是书写形式大为简约,体现出极大的书法艺术性与族群地域的个性特质,许多字的写法,几乎已经脱离了象形文字的基本形制。就文字表意的丰富性、文字形制的简约优美性而言,秦国的文字显然是凝滞了一些。
“若以秦文字为准,表意缺憾能否弥补?”
嬴政备细看完了《华夏文字流变考》,又听完了胡毋敬与六博士的禀报,第一句话便不遮不掩直奔要害,“若天下士人文不能表意,秦字岂非遗祸天下哉!”
“陛下毋忧,断无此理。”胡毋敬慷慨道,“六国新造文字而秦国文字所无者,勘字署业已一一列出,全部补入秦文字。经勘字署反复计数勘合,七国文字情形是:魏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六千一百余个;赵国常用字一千三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三百余个;韩国常用字两千一百六十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三千九百余个;燕国常用字一千八百多个,总共有字一万八千余个;楚国常用字一千九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齐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
“秦国如何?”
“经勘字署详查:自商君变法之后,秦字亦渐渐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个上下,总共有字一万一千六百六十二个。”
“秦无他有之新字,大体几多?”
“合六国新字,总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余个。”
“两方互补,华夏文字总计近三万!”博士夏黄公慨然补充。
“书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论也!”博士李克也奋然呼应。
“好!以秦补新,而成天下一统文字,不失为既承文明大统,又保文明创新之最佳应对!”皇帝拍案决断,显然很是高兴,“然则,秦字形制繁复,六国文字简约。繁简失衡,必不能流传久远。此间要害,是要创制出一种新书体,不致多生歧义。否则,依然无法通用。”
“陛下明断!”胡毋敬与博士们异口同声。
文字基准一定,程邈顿时吃重了。
所谓文字改制,要害是书同文。何谓书同文?就是要给所有的字一个统一明确的写法,以利辨认。程邈在狱中十年,潜心于写字,消磨之余也从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奥秘。大凡天下文字,难写不打紧,关键是要好认,好认的关键,则是要有统一的公认的写法。只要写法有公认法度,再难认的字,也会有确定不移的所指。届时,除非你不认识那个字,便只有写错的字,而没有认错的字。譬如那个“南阳”与“宜阳”,假如有官定写法,何至于将军错认?自春秋战国以来,天下书写形式各以方便为要,已经生成了八种写法:一曰大篆,这是秦国的史籀文的正统写法;二曰小篆,这是秦国官府在战国时期对史籀文的实用写法,相对简约;三曰刻符,这是刀刻竹简的书法;四曰虫书,也便是鸟书,是诸多好古文士书写传信喜欢用的一种书法,字头多为虫鸟状,是名;五曰摹印,是各国用于官印的一种刻划书法;六曰署书,这是各国官府相对通行的一种公文书法,相对规整,并得配以特殊印记;七日殳书,殳者,兵器也,殳书便是刻在兵器上的文字书法,笔画相对简约;八日隶书,是胥吏(官府办理文书之吏员)为书写快捷而创出的一种书法,因有“佐隶(吏)之书”的效用,被天下称为隶书。
反复思谋,程邈确定了一个书同文方略,呈给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为本,隶书为辅;其余各书,民人自便。程邈对李斯的说明是:“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便于确认。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至于民人士子人各互书,则听任自便。”
列位看官留意,因小篆距离今世已经非常遥远,故云小篆利于确认,寻常人很难理解。列位看官只以后世之文字比照揣摩,便即豁然:以宋体为根基的印刷体书法,写起来很费力,然因其标准规正,读起来却很轻松;若书报皆以自由体手写,无疑大大地不利于阅读。是故,小篆如同后世之印刷体,它以牺牲书法艺术的丰富变化为代价,成就了文明传播的最强大载体。此,秦篆之历史效用也。
“好!老夫认同!”李斯欣然拍案了。
三日之后,程邈的方略呈到了皇帝案头。由于始皇帝对书法不甚了了,李斯亲自带着程邈觐见了皇帝,分别做了一番备细说明。皇帝听得兴致勃勃,问程邈何以实施?程邈禀报说:“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拟请丞相、奉常、太仆三人大笔,各作一篇颁行天下,以为规范,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夺。”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届时多刻一幅,朕挂在书房好好揣摩,也学他一手书法!”李斯与程邈不禁大笑起来。程邈又禀报说,隶书创制,他要特请一人襄助,敢请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揽书家本是御史职责所在,要朕说话么?”程邈说:“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张,对秦政多有非议,故此先行禀报。”始皇帝一阵大笑:“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只要他愿为天下做事,朕亲自见他听他骂又有何妨!”
红日升上了涿鹿山峰峦,王次仲师徒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晨书。
山崖下,一个壮实的少年一边费力地搅和着石坑里的红色物事,一边高喊着:“老师,朱墨好了——”喊声回荡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来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的竹杖陡然一变,杖头鬃毛劲直飘飞,几类长大的马尾散开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许地一点头:“小子有长进,墨色正了。”又抬头看了看颇为光洁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没白费工夫,这石崖打磨得好。”少年高声笑道:“老师要奇文留天下,能没有一方好山么!”一边说一边搬来一只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将石坑中的物事舀满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边的木架下,又摇晃敲打了一阵丈余高的木架,转身一拱手道:“老师,梯架稳当无误!”老人一点头,杖头伸入石坑,那劲直飘飞的一大片散乱鬃毛立即团成了一个油亮鼓荡的红包。趁势一提一甩,石坑中一片涟漪荡开,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兴冲冲道:“老师,今日写甚?”老人道:“小子想学甚?”“八分书!”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书,留给天下一篇檄文。”
少年顶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长大沉重的竹杖大笔伸出,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老人大笔在玉白石崖上横空一划,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红色立即在石崖展开。崖下少年一声高喊:“燕头雉尾!简略径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也不说话,又奋力划得一笔,长大的竹杖笔头便伸到少年头顶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笔,少年便飞步取墨,顶来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笔纵横间歇,堪堪两个时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少年高声念诵了一遍,跳脚拍掌欢呼起来,“老师万岁!大文万岁——”
“万岁?只怕老夫也是第二个程邈。”老人摇头淡淡一笑。
“老师!这篇石崖文定会传遍天下,得取个名字也!”少年兀自兴致勃勃。
“小子且说,何以能传遍天下?”
“字好,八分隶书!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说得不错,取何名头啊?”
“王次仲讨秦檄!”
“秦何负天下,得次仲檄文讨之也!”突然,一阵大笑在山谷回荡开来。
“你是何人!”少年一个箭步,横身山崖旁边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着山道上的来人。
“次仲兄!程邈来也——”
一个老人丢开了竹杖大笔。一个老人丢开了背上包袱。两老人几乎同时惊喜地叫喊着双双扑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人顾不得品评石崖书文,也全然忘记了手边笔墨与行头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便抹着老泪兴冲冲去了。及至少年背着包袱抱着大笔赶回到山崖后的林间茅屋,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大树下大碗开饮了。这一饮,从正午到暮色,从暮色到月色,从月色到曙色,又从曙色到月色,竟是无休止了。日夜唏嘘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时分,大树下的两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与王次仲的结识相交,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特异坎坷。
王次仲是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国王族支脉。燕易王之后,燕国权臣子之当政,逼燕王哙禅让,以致燕国陷入大乱。在那场动乱中,次仲祖上追随了子之一党。后来,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齐国力量平乱,即位后整肃王族,次仲祖上被贬黜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后,次仲一族沦为商旅,全部的王族标记便只有一个自行确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于燕国末世,对燕国没有丝毫的留恋,少年未冠便随着族人的商旅车马进入了中原,在文华笃厚的大梁求学了。修学十年中,次仲为减轻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识吏员的官署帮办文书,以求得到些许衣食资助。次仲天分颇高,文书制作得极其出色,举凡誊刻抄写,都比寻常文吏快捷许多。其时,魏国法度松弛,官署公文不限书体,通行一种快捷的隶书。勤奋聪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颇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当此时,次仲父亲积劳辞世,次仲不得不归家执掌商旅车马以谋举家生计。次仲经商的第三年,第一次进入了秦国,结识了程邈。
在秦川东部的下邦县城,六辆满载货物的牛车正要进城,王次仲却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县署。一个黑脸县丞拍下一方竹板说:“足下这照身帖字迹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东士风浸染,素来鄙视秦人无文,闻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尝闻也!”黑脸县丞道:“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