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异少年,胆略才具甚或骑射剑术都远非寻常。当年遴选太子,嬴政以少年身手独战已经是千夫长的王翦而不甚明显处于下风,其勇略可见也。当此之时,嬴政第一眼看见森森匕首,倏地浑身一紧,确实不及反应。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闪亮刺来,嬴政本能地一声大吼,全身奋力一挣,身形猛然一滚向后挣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使尚坊工匠精织精纺的丝锦朝服在奇异的裂帛之声中瞬间断开!袖绝之际,嬴政已从王案前滚出三尺之外,大吼一声爬了起来。嬴政未及站稳身躯,荆轲已经如影随形赶至身前。嬴政急切拔剑,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时,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仓促之间,嬴政全力一扯带剑铜链,铜链嘣地裂断,连同束腰板带也一起扯开,宽大的袍服顿时散开,腰身手脚处处牵绊。嬴政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转,宽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个大大的扇形,挡过了森森一刺。与此同时,嬴政就势一甩双臂使袍服脱身,又一步跳开袍服牵绊,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来猛力砸向荆轲,再次挡开一击,慌忙捡起长剑转身疾步便走。
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嬴政终究躲过了最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几个回合的本能躲避,荆轲对嬴政的奇快反应深为惊讶。依着士侠大刺客的传统气度,一击不中,便视为其人天意不当死,刺客当就此收手。然刺秦太过重大,荆轲心下早已做好不以传统规矩行刺的准备。不料连续三刺,竟都被嬴政连爬带滚躲过,最后竟还踉踉跄跄地跑开。一时之间,巨大的羞辱陡然涌上荆轲心头,不由分说已经如飞追来直扑嬴政。此时的嬴政,已经是短打衣衫,脚步大为灵便。眼见荆轲紧追不舍,嬴政心思倏地一闪,纵身跳下王台,在殿中粗大的石柱间飞快游走。
这时,大臣们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国特使确实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显文明,将军大臣们都没有随带兵器,一时纷纷惊呼,殿中大乱。王绾、李斯情急红眼,高声吼叫着扑过去追逐荆轲。大臣们顿时醒悟,立即乱纷纷扑上四面堵截。然则,荆轲何许人也,其轻灵劲健其勇略胆魄,天下无出其右。几个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经荆轲连带追击秦王中的顺手一击。纵然举殿身影四处堵截,绕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荆轲紧紧追逐,危机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时,殿前侍医夏无且正遇荆轲转弯照面,抬手便将手中药囊猛然砸去。这一砸,力道不大,更没有准头。荆轲不躲,根本无事。然荆轲不知黑乎乎飞来何物,闪身一躲,却恰恰正被药囊击中面门。瞬息之间,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直冲脑际,荆轲猛然鼻痒无比,及至一个喷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经绕过了两道石柱。
“王负剑——”
此时,正好赵高闻讯赶来,一声尖亮地呼喊立时响彻殿堂。随着喊声,赵高已经奋力扑向荆轲。赵高之奔走驰驱剽悍灵动天下闻名,一扑过去,便紧紧黏住了荆轲。急切之间,荆轲竟然无法摆脱这个若即若离又时时出手的内侍奇人。若用匕首击出,赵高自然会立地毙命。然则,跑了秦王,杀死一百个内侍又有何用?荆轲何其清楚,只能紧追秦王,不时虚手应对赵高。如此一来,荆轲不能全力追击,嬴政急迫之势顿时稍缓。
却说嬴政,在赵高奇异尖亮的喊声中浑身一激灵,立即想起此剑暗筘较深,须得用力拔之;而只有赵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练剑时因使用成人长剑,往往负剑于背才能拔出长剑的秘密。心念闪动间,嬴政左手将长剑一顺,贴上背后,右手从肩头握住剑格猛力一带,锵然一声金铁之鸣,三尺余长剑一举出鞘。
“小高子!闪开——”
嬴政怒不可遏,挺着长剑胆气顿生,一跃过来,挥动十斤重的秦王剑便是一个横扫。其时,荆轲正被赵高纠缠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间破了不对这个内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沉手便向赵高飞来的脚踝划去。赵高机灵无比,顺势倒地一滚堪堪躲过。恰在荆轲张臂划出之时,嬴政的长剑横空扫过,荆轲的一只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荆轲骤然受此重伤,脚下一个踉跄,顿时颓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间,荆轲身形一虚,心头弥漫过了一片冰凉的悲哀。绝望的同时,荆轲手中匕首已经循声掷出,呼啸着飞向嬴政。举殿只听“叮”的一声异响,六尺开外的铜柱溅起了一片碧蓝的火花,匕首颤巍巍钉在了铜柱之上,刀尖周围立时一片森森然黑晕。
“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无且尖声喊着。
群臣惊愕四顾,却不见了秦王,立时乱纷纷抢步过来。
“君上——”赵高一声哭喊,扑向石柱下。
“哭个鸟!”
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跃起,一脚踢翻赵高,提着长剑赳赳大步过来,嘶哑着声音一连串吼道:“荆轲!你非郭开卖燕!你乃大伪刺客!你要杀我么?许你再来!公平搏杀!嬴政倒想看看,你这个刺客有多高剑术!起来——”
一身鲜血的荆轲,本来靠着一道石柱闭目待死。闻秦王怒声高喝,荆轲双目骤然一睁,单臂不动,一挺身竟靠着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为惊愕,不约而同地轻轻惊呼了一声。不料,荆轲靠着石柱勉力一笑,却又立即顺着石柱软了下去。荆轲一声长嘘,伸开两腿箕踞大坐,傲然骂道:“嬴政毋以己能!与子论剑,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于你,逼你立约,以存天下之故也!”
见荆轲喷着血沫怒骂不已,嬴政反倒平静下来,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尝闻也!嬴政纵死,秦国纵灭,岂能无人一统天下哉!”荆轲喘息一声冷冰冰道:“有人无人,不足论。只不能教你嬴政灭国,一统天下。”嬴政不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也!足下之迂阔褊狭,由此可见矣!刺客尤充雄杰,不亦羞哉!”荆轲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竖子何幸之有也?”嬴政盯着荆轲端详了一阵,冷冷道:“足下迂阔,却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尸而去。”
“谢过秦王……”荆轲艰难地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嬴政长剑一挺,猛然向荆轲胸前刺来。
“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随着李斯一声大喊,尉缭对赵高飞过一个眼神。赵高立即抢步过来,夺过嬴政手中长剑,向荆轲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尸一说,赵高不能斩取头颅,只一口气狠狠连刺了不知几多剑,活活将荆轲戳成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肉筛子。
“左右护君,斩杀刺客,合乎国法!”尉缭高喊了一句。
秦王嬴政没有离开,一直脸色铁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荆轲面前。
……
荆轲刺秦震动天下,多少年后,人们仍在纷纭议论乃至争辩不休。其中,曾经与荆轲相识者的评说及其后来之行,颇是引人注目,有两则被太史公载入了史册。
一则,是战国末期著名剑士鲁句践的独特评论。
鲁句践万般感慨地说:“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昔)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鲁句践的话有三层意思:其一,刺秦失败,是荆轲不认真修习剑术。也就是说,鲁句践认为荆轲的剑术并不是很高,才导致刺秦失败身死。其二,对当年不知荆轲壮志,甚是后悔。其三,同时后悔的是,当年因叱责荆轲,而被荆轲视为“非人”的愚昧者。鲁句践的评判,很可能是当时六国剑士游侠的普遍心声:既高度认可荆轲刺秦之壮举,又叹息其剑术不精而失败。
二则,是荆轲好友乐师高渐离的曲折行踪。
《史记?刺客列传》云:秦国统一天下而秦王称始皇帝后,秦国追捕太子丹与荆轲的昔年追随者。这些人,都纷纷逃亡隐匿了。高渐离更改姓名,在旧赵国的宋子城宋子城,赵国城邑,今河北赵县(旧谓赵州)以北地带。一家酒铺做了仆役。一日,听得店主家堂上有击筑之声,高渐离彷徨徘徊,久久不愿离去,情不自禁地评论说:“筑声有善处,诸多处尚有不善也!”旁边仆役将高渐离的话说给了主人。主人大奇,于是邀集宾朋,召高渐离于厅堂击筑。一击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称赞,立即赏赐了高渐离许多酒肉。高渐离寻思长久藏匿而不能见人,终无尽头,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筑,换上了压在箱底的唯一一套旧时锦衣,重新回到了厅堂。高渐离的举止气度,使举座主客大为惊讶,一齐作礼,尊高渐离为上客。高渐离肃然就座,重新击筑高歌,举座宾客无不感奋唏嘘。故事渐渐流传开来,有人便说:“此人,高渐离也!”
高渐离的行踪,被人禀报给了咸阳。始皇帝爱惜高渐离善击筑,念其是天下闻名的大乐师,于是特意赦免了高渐离追随荆轲的死罪,下令将高渐离解到了咸阳。抵达咸阳,秦始皇下令将高渐离处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马尿熏其双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后,高渐离被留在咸阳皇宫做了乐师。每次击筑,始皇帝都大加赞赏。日久,始皇帝听高渐离击筑时,坐得越来越近了。一日,高渐离击筑之时,始皇帝听得入神,高渐离突然举起灌了铅的大筑猛然砸向始皇帝。传闻与史书中,都没说嬴政如何闪避,终归是高渐离没有击中始皇帝。于是,高渐离最终还是被处死了。据说,从此之后,秦皇帝终身不复见山东六国人士了。
如此等等,皆为刺秦余波,皆为后话。
话说刺秦事件后三日,秦国君臣重新朝会,议决对燕新方略。朝会伊始,李斯便对自己的大朝会部署深切痛悔,自请贬黜。秦王嬴政却连连摇头,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大局为计,何错之有哉?鼠窃狗偷之辈,世间多矣!若一味防范,闭门塞人,何能一天下也?国家长策大略,因一刺客而变,未尝闻也!”秦王这一番话语,使大臣们万般感慨,李斯更是唏嘘流涕不已。议及善后具体事宜,李斯以执事大臣名义,提出对侍医夏无且与赵高论功行赏,诸臣无不赞同。秦王嬴政当即拍案,赏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晋爵两级。赏赐夏无且完毕,嬴政淡淡一笑道:“赵高,不说了,已经是中车府令了。内侍为官,到此足矣!”见秦王于此等重大事件之后犹能节制有度,大臣们一番感慨,也便默认了。
不料,旁边侍立的赵高却猛然扑倒在王案前,重重叩头高声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永世铭刻在心——”一时,大臣们无不惊讶,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确实说了“赵高”两字,而在既往,秦王从来将赵高呼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称其正名赵高,是无意之举,还是以独有方式宣示庙堂:中车府令赵高,从此也是秦国大臣了?再一想,赵高叩拜,秦王也没有说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无意有意间了;只这赵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谢恩之法,使大臣们明白了此中意蕴,也实在是机灵过甚了。
嬴政转了话题,开始了对燕方略的会商。
次日,李斯率领一支精锐飞骑兼程北上,赶赴易水大营去了。
第七章 迂政亡燕 五、易水之西 战云再度密布
幕府聚将完毕,王翦独自走进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绪难平者,灭国长策终究是明晰地确立了。还在顿弱与咸阳之间快马信使穿梭往来时,王翦便上书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评判。王翦着意提醒秦王:燕国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闻名,不可能真正臣服于秦国;邦交斡旋可也,不能过于当真,更不能因此而松懈国人战心。上书中,王翦举出了燕国对待赵国的先例:“以赵国之强力抗秦,以赵国之屏障山东,燕国尚不记赵恩,屡屡背后发难。如此昏政庙堂,何能臣服于老诸侯眼中之蛮夷秦国也?贫弱而骄矜,昏昧而疯痴,燕人为政之风也!君上深思之。”
然则,秦王虽然并没有下令中止战事,却来了一道“攻燕之战,随时待命”的王书。对王翦的上书,秦王也没有如同既往那般认真回书作答。显然,秦王是有着别样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与在国大臣们一起会商的,不会是心血来潮之举。但是,王翦还是怅然若有所失。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自己主张未被秦王接纳而生出的郁闷,毋宁说是对未来灭国大战有可能出现的波折而生出的隐忧。身为秦王赢政之世的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经超越了前代的司马错与白起。也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