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们异口同声地说了没有异议。之后一阵默然,老臣们似乎有某种预感,又相继提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心事。一是咸阳家人可否搬来同住?嬴政笑答,诸位家人尽可一并搬来,羽阳宫不够还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阳,能否还国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阳的府邸都长久保留,谁想还国,随时可回可居。三是日后若无建言之功,爵位禄米是否便没有了?嬴政笑答,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煞,且日后依然谋国,无非虚职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禄俸依旧,若有建言新功业,仍依大秦律法论功晋爵。如此这般一一明定,元老们再也没有话说了。全场默然良久,白发苍苍的一群王子王孙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只要能为秦国效力,挂冠去职怕个鸟。
了结此事的当晚,年青的秦王大宴元老。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咸阳快马传车飞到,李斯密书急报:关外秦军开始大举攻赵,国尉蒙武已经亲自赶赴函谷关坐镇粮草。嬴政接报没有片刻犹豫,留下驷车庶长老嬴贲善后,自己连夜赶回了咸阳。
第三章 乾坤合同 六、以战示形 秦军偏师两败于李牧
关外秦军对赵国的战事,是嬴政君臣共同谋划的一着大棋。
依照李斯“五年积微,刷新秦国”之政略,秦军似乎不该在专务内政之时大举出兵。然则五年不战,在刀兵连绵的战国之世,在目下秦国,则完全可能形成另一种局面。一则,秦国威慑收敛,山东六国压力大减,立即便会孜孜不倦地多方骚扰秦国,甚或可能重新结成合纵遏制秦国。二则,秦法奖励耕战,秦人昂扬奋发闻战则喜,果真五年不战而听任山东六国恢复元气滋生事端,秦国朝野既有可能怨气大增,也有可能暮气大增,内政是否会生出新的变局实难逆料。当沉静的王绾说出这种担心时,嬴政君臣无不默默点头。基于此等天下大势战国传统以及秦国实情,嬴政与四位新锐栋梁反复计议,才有了架构庙堂时的“假上将军者三”的奇特布局。历来军权贵在专一,秦国一次出三个上将军,且个个都是假(代理)上将军,实在是天下唯一了。蒙武得知谋划,不禁大皱眉头:“一国三帅,徒惹山东六国耻笑耳。”嬴政却道:“唯其有效用,我便是我,何在他人一笑哉!”
王翦蒙恬谋划的五年军争方略是:关外有常战,关内大成军。
王翦说,此一方略之实施,图谋主要在四处:其一,给天下以秦国无将之表象,使山东六国松懈对秦军的戒备;其二,以攻势作战使山东六国自顾不暇,不明秦国内事作为,更对秦国行将“一天下”的长策大计无所觉察,以收未来出其不意之效;其三,使国人不忘战事,同心振作;其四,使大数额招募兵员与训练精锐新军,有不用解释的正当理由。蒙恬将这一方略归结为八个字:以战示形,乱敌强国。
“此谓瞒天过海,六国醒来,为时晚矣!”李斯一语点题。
“好!方略实施,由三位上将军谋划。”嬴政奋然拍案。
王翦蒙恬星夜赶赴关外大营,与老桓龁商议三日,一卷详尽的实施之法摆上了嬴政的王案:其一,五年之内秦军实行两军制,分成关外关内两支独立大军;关外大军名为主力,实则偏师;关内大军以蓝田大营为根基扩充整训,实则是未来东出的主力大军。其二,三大将明定职司:老将桓龁统帅关外大军,专司对山东常战;王翦执掌蓝田大营,专司练兵练将;蒙恬通联各方,专司招募兵员与军器衣甲改制。其三,将士分营:举凡四十五岁以上之将军,四十岁以上之校、尉、千夫长、百夫长,三十五岁以上之头目与兵士,一律划归关外大营;其余年青将军头目与年青士兵,一律划归蓝田大营做新军骨干。其四,两军五年内达成目标为:关外大军至少一年两战,关内大营扩充整训为一支四十万员额的精锐大军。
嬴政与李斯会商,当即批下八个大字:“内外协力,着即实施。”
一月之内,秦军三十余万主力大军两分完毕,关外大军十三万余,蓝田大营十八万余。两军相比,蓝田大营留下的头目兵士多,关外大军划走的将军校尉多。
“鸟!老夫率老师,教它山东六国火烧猴尻子!”
在关外幕府,老桓龁一句粗豪,聚将厅哄然大笑。点卯之后,老桓龁慷慨拍案的正经说辞是:“诸位将士,我等的兄弟子侄都撂到蓝田大营了,父子兵、兄弟兵都分开了!我关外大军,清一色能征惯战之锐士!一句结实话:秦国即将大出天下,但我等老兵老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等老兵老将,打仗的日子不多了!这五年之期,便是我等老卒的最后军旅,最后征程!老军打得好,关内大营的后生便能从容成军,五年之后东出函谷泰山压顶,秦国便能一六国,天下从此无战事!老军打得不好,关内后生不能全力练兵,反要来为我等擦尻子收拾摊子,羞也羞死人!说到底,仗仗都要干净利落,不能松尻子拉稀!老夫只有一句话:抛下白头,马革裹尸,最后一战!”话音落点,大将们一口声齐吼震得聚将厅砖石缝的土屑刷刷落下。
开春之后,桓龁老军猛扑赵国平阳。
选定赵国作为首战,理由只有一个:赵国为目下山东六国唯一的强兵之国,只要对赵作战有成效,便能震慑天下。两年前大旱方起,为使六国不敢趁天灾合纵攻秦,桓龁王翦曾猛攻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随后即撤出平阳退守关外大营。后来,赵国新王即位,为防秦军再次东进,从阴山草原调来边军五万防守平阳。此次老桓龁再攻平阳,目标便是这五万精锐赵军,若能一鼓歼之,对赵国朝野无异于当头棒喝。桓龁的部署是:前军大将樊於期率五万主力大军正面攻城,老将麃公、屠雎各率一万铁骑两翼游击,阻截有可能出现的赵国援军。桓龁则自率五万铁骑,千里奔袭邯郸东北的武城,以使赵国虚实不辨精锐边军不敢轻易南下。
及至嬴政赶回咸阳,第一道快马战报已经送来:秦军攻克平阳,击溃五万赵军,斩首两万余。次日战报再来,说樊於期已经率军北上奔袭,从西路深入赵国腹地。嬴政询问了军使,得知东路桓龁一军业已奔袭武城,心中有些不安,便留下李斯与王绾处置政务,自己连夜赶赴蓝田大营与王翦蒙恬会商关外军情。
“三地开战,两路奔袭,赵国必乱阵脚也!”蒙恬很是兴奋。
王翦却皱起了眉头:“一班老将如此战法,力道太过。平阳距关外大营近便,若能集聚大军一战斩首五万,既可稳妥大胜,又可歼灭赵军一支主力,本是上上战法。如今两路奔袭,声势虽大,然一旦照应不周……”
“可能出事?”嬴政脸色有些不好。
“如今的赵军统帅,是李牧。”王翦一字一顿。
“想起来也!”蒙恬突然拍案。
“甚?”王翦有些惊讶。
“当年君上立太子时,便说赵将李牧将成秦军劲敌!”
“李牧做了大将军。看来,赵王迁不是平庸之辈。”嬴政脸色阴沉。
“我意,立即急书老将军:着两路奔袭大军星夜回师!”蒙恬见事极快。
“老军初战,君命过早干预,也有弊端。”持重的王翦显然还在思忖。
嬴政在幕府大厅转悠着,一时实在难以决断。若以目下山东六国之军力军情,老辣的秦军两路奔袭,似乎也不该有多大危险。唯一顾忌者,便是这个李牧与他统帅的赵国边军。可李牧初接赵国军权,一时照应不及亦未可知。当此之时,君王强令回师,定然挫动一班老将慷慨赴战之锐气。毕竟,分兵常战是既定方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是战国传统。如此数万兵力的小战刚刚开打,便要以王命干预,将来动辄数十万大军出动的灭国大战又当如何,一个君主岂能照应得过来?再说,桓龁、樊於期、麃公、屠雎等历来都是独当一面的沙场老将,所率秦军又是能征惯战之老师,纵然李牧边军南下,凭甚说一定打不赢?反复思忖,嬴政转悠过来摇了摇头。
“君上何意,不管了?”蒙恬有些着急。
“李牧边军与我秦军从未交过手,可是?”
“这倒是。李牧久驻阴山,没有南下打过仗。”
“李牧果然出兵,便是与秦军第一战,不妨试试成色。”嬴政从容一笑。
“君上言之有理。既定方略,不宜多变。”王翦立即赞同了。
“桓龁东路该当无虞,樊於期西路令人担心。”蒙恬转了话题。
“何以见得?”嬴政问了一句。
“樊老将军求胜心切,攻克平阳后深入赵国,不在桓龁军令之内。”
“樊於期老将坚刚多谋,该当无事。王翦以为如何?”
“当下,臣不好论断。”
“好!我在蓝田大营住几日,等两路战胜军报。”
旬日之后,关外奔袭的第一道战报终于抵达:桓龁一军攻克武城,斩首赵军万余,夺粮草辎重千余车,业已顺利回师关外大营。嬴政很是高兴,与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庆贺。在君臣三人各自揣测李牧迟钝不出之因由时,第二道战报飞来了:樊於期大军兼程急进连下两城,回军时被李牧亲率边军飞骑截杀,秦军战死三万余,余部突围散战正在渐渐聚拢,樊於期将军下落不明!君臣三人深为震惊,留下蒙恬镇守蓝田大营,秦王与王翦立即率五千铁骑兼程赶赴关外大营。
汇集各方消息,战败经过终于清楚了。
攻克平阳之后,老军将士嗷嗷求战。樊於期也是意犹未尽,立即与麃公、屠雎会商,主张从西路北上奔袭赵国恒山郡,策应东路桓龁。樊於期的奔袭主张理由有三,都很坚实:其一,桓龁东路奔袭是孤军,不能说没有被赵军伏击的可能,需要策应;其二,若从西路再出奇兵北上,则赵军必然不明虚实而迟疑,不敢轻易对任何一路动手;其三,我军已克平阳,枯守原地徒然窝了兵力,两军齐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来就是仅仅次于主帅桓龁的前军大将,此次又是平阳战事的主将,西路奔袭的主张尽管在桓龁预先部署之外,然从大局看却无疑是主动策应主力的积极之举,完全符合秦军传统,老将们二话不说便齐声赞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两万步军留守平阳,自己与麃公率五万铁骑北上奔袭。
樊於期选定的奔袭路径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于晋阳要塞外突然东折,从远离井陉要塞的南部山道进入恒山郡,攻克赤丽、宜安两城后,若东路无事便立即回师。就长平大战后的秦赵情势说,这条路径确实是赵国的一道软肋。长平大战后,赵国对秦国的防御部署历来集中在三坨:河东一坨,以平阳为根基与秦国做最前沿对峙;中央一坨,以上党山地为纵深壁垒,使秦军不能威慑邯郸;北部一坨,以晋阳、狼孟的长期拉锯争夺战为缓冲地带,以井陉要塞为防守枢纽,不使秦军以晋阳为跳板突破赵国西部北大门。如此三大坨之间,南北千余里东西数百里,疏漏空缺处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阳至晋阳之间的汾水河谷,没有一处重兵布防的要塞。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势使然。长平大战后,魏国韩国的实力在整个河东与汾水流域大大衰减,说全部退出也不为过。也就是说,连同上党在内的整个河东与汾水河谷,都在事实上变成了两方四国哪一边也无法牢固控制的拉锯地带,赵国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经是万分地不容易了。唯其如此,秦军歼灭河东平阳的赵军主力后,赵国在整个汾水河谷的南大门便洞开了,只要不东进上党,沿汾水谷地北上几乎没有阻力。
樊於期五万铁骑秘密行军,果然未遇一支赵军,直到在晋阳郊野东折,进入赵国恒山郡,一路都出奇地顺当。作为老军老将,此等顺当原是异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将眼里,这却是完全该当的。赵国新王即位两年,第一年便被秦军攻克平阳斩首十万杀大将扈辄,赵国已成惊弓之鸟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说赵国精锐也就是那二十万边军,要赶到恒山郡,最快也得半月上下,纵然赵国察觉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丽,是顺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顺利的。
秦军战心愈加炽热,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袭邯郸大门武安,打一个大胜仗!樊於期很是清醒,不为众议所动断然下令回师,军令理由只有一句话:“深入赵国腹地,策应东路震慑赵人之使命已成,回师!”秦军战心炽烈,军法却更是严明,主将一声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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