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却是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驾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矇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然是郑国,却是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作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青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作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青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看着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无所能,只这写字难不倒我。马上都能写!船上算甚?尽管快船凉风!”少年哎地答应一声,立即兴奋地喊起来:“先生号令,快船凉风!起——”
话音落点,便闻桨声整齐开划,小船箭一般飞了出去。湖风扑面,白浪触手,教人分外的凉爽舒适。李斯肃然长跪案前,提起大笔略一思忖,笔锋便沉了下去。风摇摇,水滔滔,浪花时不时飞溅扑面。少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压着羊皮纸边角,嘴里叨叨不断:“我说大哥,这船晃水溅的,没个人能写字,我看还是回书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写也行……”李斯一声断喝:“给我闭嘴!只看着换纸!”少年惊讶噤声,连连点头。
李斯石雕一般岿然跪坐船头,任风鼓浪花扑面,一管大笔如铁犁插进泥土,结结实实行走着,黑枣般的大字一个个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张两尺见方的羊皮纸眼看便要铺满。此时一片浪花哗地掠过船头,惊讶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就要换纸,不意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惊,跪地哭声连连叩头,脸色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李斯回头不耐地呵斥一声:“我都没事,你哭兮兮个甚!快换纸!”少年长身凑过来一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果然个个清晰,竟没有一个墨疙瘩,不禁高兴得跳起来脆声喝了一彩,利落地换好一张羊皮纸,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着一尊天神。
月亮挂在了西边树梢,快船堪堪绕湖一周,李斯终于搁笔。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扑到李斯面前咚咚叩头。
李斯没了笑声,喟然一叹,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来。”
少年忙不迭答应一声,在船舱拿来一支铜管一匣封泥。李斯将两张羊皮纸卷好,装进铜管,又做了泥封,这才郑重其事地问少年:“小哥,能否帮我送出这件物事?在下毕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红着脸便是一个响叩:“先生大哥只说,送到哪里?小可万死不辞!”李斯一字一顿:“送到咸阳令官署,亲交蒙恬将军,敢么?”少年顿时顽皮地一笑:“咸阳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写字差,怕甚!大哥只等着,日内我给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没用。这,只是一桩心事罢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么?”
“对。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迟。”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阳熟得透透,你等我回来再走。”
小船正到岸边,少年飞身纵跃上岸,倏忽不见了身影。
第一章 初政飓风 六、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
嬴政昏昏病卧,直觉堕入云雾一般。
那一日,从蓝田大营飞车归来,一身泥土心绪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后平心静气地会见等候他的李斯,商议泾水河渠究竟是继续还是停工的事。嬴政确信,干练而有全局气度的李斯,会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依据。想不到的是,王绾的消息,尤其是“间人疲秦”四个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进了四处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郑国是间人疲秦,对山东六国了如指掌的吕不韦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郑国是间人,还要委以河渠重任,吕不韦意欲何为!正是这电光石火的思绪联结,使他突然觉得吕不韦一党的势力仍然牢牢盘踞在秦国,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们,在他的脚下已经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马地落入陷阱,这座大山再轰然压下,将他与秦国彻底埋葬!这个“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及其身边的山东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余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几乎是一阵飓风般刮进去的。当他一脸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长剑呼呼大喘着冲到王座前时,所有的元老大臣都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郑国间人,吕不韦可知!”
嬴政记得,他脱口冲出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当时似乎有些犹豫,打量着泥猴般的嬴政说:“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时再行会商。”嬴政勃然大怒,一连声吼叫着:“廷尉据实禀报!否则以误国罪论处!”老廷尉一拱手说:“郑国间人之说,是一个秦国商人义报。此商人从韩王近臣口中探听得来,还没有得到直接凭据证实。然则,大体可信可靠。至于吕不韦是否知情,尚未勘问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时,对老廷尉事事不确定大是恼火,当时便一声大喝:“吕案已经查清,如何能叫无法判定!”
“老臣有证据,吕不韦确实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声下令禀报。元老说,年前勘吕时,他辅助国正监查抄吕不韦府邸与文信学宫,曾亲自查到吕不韦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报,密报明确禀报说:韩国实施疲秦奸计,已经派水工郑国入秦,吕不韦不可能不看密报,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问当年这个秘密使节是谁?元老说已经查清,是吕不韦的一个赵国门客,后来跟着吕不韦回了洛阳,也跟着吕不韦自杀了。嬴政又问,当年议定泾水河渠上马,都有何人参与?元老回报说,没有一个秦人参与,全是吕不韦与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干是燕国的纲成君蔡泽与楚国的门客舍人李斯;为了隐瞒郑国间人底细,吕不韦才擢升那个门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个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补报:他有个族侄做河渠吏,曾对他说过,李斯与郑国情谊笃厚,经常在一起彻夜密议,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余元老大臣也纷纷开口,诉说各自当初觉察到的诸多疑点。被元老们怀疑之人,无一不是六国人士。当时,除了老廷尉与王绾没说话,大臣元老们人人愤激,一口声怒骂山东人士。
一番纷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问一句:“你等聚在这里议论一日,究竟甚个主张,明说!”元老们异口同声:“驱逐山东之客,还我清明秦政!”嬴政心头突然一亮,对也!秦国多年纷纭纠葛,根子都在六国人士,不将这些人尽行驱逐,秦国永无宁日!嬴政也还记得,当时一绺泥汗正弥漫到眼角,猛然一揉,双目生疼钻心……
“王绾!下逐客令!”嬴政一声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阶上。
……
三日后醒来,嬴政已经浑身酥软得不能动弹了。
太医说,这是急火攻心又虚脱过甚,若不能静心养息数日,完全可能引发虚痨大病。嬴政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时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轻孰重,对老太医只点了点头,第一次开始了不见大臣不理国事的卧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个赵高与一个老太医进出。偌大寝室,清净得连嬴政自己都觉得怪异起来。这日吃过中饭,嬴政自觉神清气爽,对老太医笑道:“药可服,再卧榻不行了。”老太医皱着眉头轻声说:“依着医理,王体至少得休养一月,否则还有后患。”嬴政脸色顿时一沉:“你说,后患是甚?”老太医吭哧得满脸通红,却只是说不出来。嬴政又气又笑:“无非折我十年寿数,怕个鸟!小高子,教王绾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进书房。”说罢端起大碗,将满满一碗黑红黏稠的药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嬴政便精神抖擞地出了寝宫。
时当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树林中蝉鸣阵阵,天气闷热得有些异乎寻常。嬴政一出回廊突然止步愣怔,不对,甚味儿?林下湿气?对!没错!嬴政蓦然回身,盯住了身后举着伞盖的小侍女问:“下过雨么?”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吓得张口结舌,只胡乱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兴得嗷了一声,一阵狂风般卷进了书房。
“王绾!几时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锄雨。”
“还下不下?”
“天象台已经报来,月内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乱舞,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来,王绾赵高老太医三人都围在身边忧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乐呵呵一挥手:“老太医去了,没事没事,高兴而已。”老太医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吭哧着走了。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赵高抬来文卷大案,王绾依照着日期顺序,逐一禀报积压下来的紧急事务。说话间,赵高抱来了一摞竹简摆在案头,惶恐地低着头不说话。嬴政眉头一皱,赵高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