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文信侯请秦王筑怀清台,老身却是始料未及也!”寡妇清幽幽叹息了一声,“我以邪道谋秦,秦却以正道待我,玉天清虽悔无及矣!”
一路听来,吕不韦牙关咬得几乎出血。一个商旅部族,竟能为如此荒诞的理由大抛举族积财耗时二十年去达成一个令人齿冷的目标,结局却又是如此背离初衷,令所有参与其中者尽皆蒙羞而追悔莫及,当真匪夷所思也!一时之间吕不韦啼笑皆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然良久,方冷冷问得一句:“嫪毐那厮,可有邪术?”
“天意也!”寡妇清一拍榻栏,说起了后来的故事。
自嫪毐与太后的丑行秘密传开,寡妇清大为震惊,念及秦国厚待,更是愧疚于心。三年前,寡妇清将方氏族业悉数安置就绪,便亲自带着一支包罗各色人才的商旅马队北上胡地,决意查清嫪毐其人。三年中,寡妇清与斥候执事们遍访草原匈奴与诸胡部族,终于清楚了嫪毐底细。原来,当年的大方士带着三十六名少年弟子,应匈奴老单于之约北上炼丹护生,并为老单于祈祷长生。老单于派了八个壮美的少女奴隶,专一侍奉大方士饮食起居。大方士与八个女奴同居一帐,夜夜以令女奴惊叹呻吟的神术做阴阳采补,一年后,竟齐刷刷生下了十三个肥重均在十斤之上的儿子!老单于哈哈大笑,直赞叹大方士一头好公猪,竟能使八头母猪同日生崽,此等公猪术定要传给老夫!大方士尽知胡人习俗,非但毫无难堪,竟然立即开始住进老单于大帐,召来老单于二十余名妻妾,日夜传授采补神术。谁料半年之后,大方士的十三个儿子竟如生时一般,一日之内又齐刷刷地夭亡了!面对老单于与牧民们的冲冲怒火,大方士无地自容,便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丢下一具狼吞的假尸,也丢下了三十六名弟子,孤身逃离了匈奴草原。
逃至阴山南麓,大方士又在一个林胡部族住了下来,图谋招收弟子以重返中原。其时恰逢林胡头领患了不举之症,大方士人到病除,老头领重振雄风,便慷慨地赏赐给了大方士十名少年胡女。大方士这次却坚执不受,只讨了一名老头领最不待见的妻子。此女年近三十,丰满壮硕,被老头领掳掠入帐时便已经是另一部族头领的已婚女奴了。大方士这次小心从事,只在最不得已时通神采补一番。想不到的是,一年后,这个头领妻子还是生下了一个肥壮的儿子。大方士不意得此一子,竟视为天意,钟爱有加。然要操持方士神业,尤其要做天主大方士,有得一个儿子终是为业规所不容。思忖一番,大方士便给这个儿子取了一个怪异的名字——嫪毐,叮嘱其生母着意抚养,届时他自会前来照应。
十年之后,大方士秘密回到阴山,给嫪毐母子带来了足以成为牧主的一车财货。出于自幼癖好,大方士检视了儿子全身,却是喟然一叹:“此子无恙,惟阳卑微也!大丈夫横行天下,无伟岸物事,何得其乐哉!”于是,大方士施展了自己独有的壮阳缩阴密术,一年之间,使少年嫪毐拥有了一宗罕见的伟岸物事。后来,这大方士每年必到阴山一次,只着意秘密传授嫪毐的强身采补之法。有得此等邪父,嫪毐自十五岁开始,便成了草原少女避之惟恐不及的阴山大虫……
“狗彘不食!”吕不韦不禁狠狠骂了一句。
“我已练得百名死士。不杀此獠,我心难甘!”
“夫人大错也!”吕不韦断然一摆手,“今日之嫪毐,非昔日之嫪毐也!既成国事,自当以国法处置。此子虽根基不正,然若不作乱祸国,取悦于太后未尝不可也。若其作乱发难,邦国自有法度。私刑侠杀,纵合道义,却违法度。更有甚者,此等私刑只能帮得倒忙,一旦不能得手,反使嫪毐一党愈发猖狂为害,实则乱上添乱,夫人万莫轻举也!”
“然则物议汹汹,文信侯执法,得无投鼠忌器之顾忌乎?”
“夫人差矣!”吕不韦慨然拍案,“功业不容苟且,谋国何计物议!吕不韦已然一错,何能再错?”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又低声道,“夫人当知,吕不韦与太后有昔年情愫。然国法在前,岂能顾得许多?更兼今日一谈,方知此獠本真邪恶。吕不韦纵以义道为本,亦当有依法惩恶护国涉险之志也!”
“文信侯,老身拭目以待了。”
“夫人但挺得病体过去,自有水落石出也!告辞。”
回到文信学宫,吕不韦径直到了蔡泽庭院,将与寡妇清会晤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蔡泽听得感慨不已。末了,吕不韦对蔡泽说出了一个一路思忖的决断:挺身而出,力促秦王加冠亲政!蔡泽大是惊讶,思忖一番忧心忡忡提醒道:“秦王奉法过甚,主见过人。我等大兴文华化秦,最要紧者便是化秦王于同道。如今,秦王是否与文信侯同心同道,尚不分明。若得一朝亲政,又来另路,岂非后患?”吕不韦慨然道:“政道者,以时论事也,权衡利害也!嫪毐如此邪恶根基,分明我等死敌。此獠目下已经成势,若不夺其权力,我等必为其所杀也!身死国乱,毕生心血毁于此等邪物之手,卑污之极,宁如自裁!而制约嫪毐,惟扶持秦王可也!至于日后秦王如何,纲成君,只能另当别论了。”
眼见吕不韦泪光莹然,蔡泽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一番计议,两人将学宫诸事安置妥当,已经是天色大亮了。匆匆用了早膳,吕不韦便驱车回了丞相府。各署闲散当值的吏员们深为惊讶,纷纷聚来长史署探听意向。吕不韦闻声出来站上台阶,一拱手慨然道:“诸位,老夫年来荒疏政务,深为惭愧也!自今日起,老夫坐守丞相府,与诸位一起当值,能做得一件事便做得一件事,决不苟且!”吏员们便是一阵惊愕,相互打量着议论纷纷。
“各署照旧运转。”吕不韦正色下令,“凡经老夫批示之公文,各署照令实施!但有梗阻,皆依秦法办理。纠缠不下者,禀报国正监与廷尉府共同裁决。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在秦国违法乱政也!”
“文信侯万岁!”自感窝囊日久的吏员们一片欢呼,顿时精神大振,甚话不说便疾步匆匆散开回了各自官署。半日之间,在外消遣的吏员们也纷纷闻讯赶回,丞相府便又恢复了往昔的紧张忙碌。
吕不韦回到久违的政务书房,一时感慨良多无法入案,便到后进寝室沐浴了一番。及至换得一身干爽袍服出来,吕不韦自觉精神振作了许多,便坐进书案,铺开一张羊皮纸又提起大笔,开始将早已在心头蹦窜的话语一字一字地钉了上去:
吁请秦王加冠亲政书
臣吕不韦顿首:谚云,治国者举纲。国之纲者何?君也。昔年先王将薨,依秦国法度考校遴选,方立子政为秦王,约定加冠之年得亲政。而今八年,秦王二十一岁矣!太后与老臣受先王遗诏秉政,亦倏忽老去,以致政务多有荒疏错乱也!秦王自即位以来,观政勤奋有加,习法深有所得,体魄强健,心志亦成也。秦法有定: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是以,先祖惠王、昭襄王皆二十二岁行冠礼也。惟其如此,老臣吁请:当在明年春时为秦王行加冠大礼。太后将老,老臣更近暮年,若能在恍惚之期还政于秦王,则于国于民大幸也!秦王八年九月己酉。
一时得罢,吕不韦长吁一声搁笔起身,唤进了长史吩咐道:“此上书,除依式呈送雍城太后宫外,抄刻送全部国府大臣与王族老臣,当即办理。”长史领命,将案头墨迹未干的羊皮纸放入铜盘捧起,便匆匆到书简坊去了。三日之后,吕不韦上书在咸阳所有官署与大臣府邸传开,情势立即有了微妙的变化。大臣们始而惊愕,继而便是纷纷然议论。
“是也!秦王业已二十一岁,该行加冠礼了!”
“三辕各辙,政出多门,不乱才怪也!”
“秦王亲政,一国事,万事整顺!”
“文信侯乃摄政仲父,竟有这等吁请,大节操也!”
“吕不韦不揽权,有公心,大义也!”
“说归说,此事做来却难!”
“是也!此信彼信,仲父假父,奈何?”
“鸟!那厮能与文信侯比了?”
“不然也!那厮不行,可那厮物事行也!”
“物事再行又能如何,靠那物事成事么?可笑也!”
……
纷纷嚷嚷之际,大臣们都掂出了吕不韦这卷上书非同寻常的份量。且不说吕不韦三安交接危局已经载入史册的特有功绩,也不说秉承先王遗命以仲父之命摄政当国这份几乎与国君等同的权位,仅是这卷上书便使人陡然一震!细心的大臣们都注意到,寻常论事很少抬出秦法的吕不韦,这卷上书却是处处说法咄咄逼人,实在是温和理政的吕不韦一个罕见的例外!上书开首便申明君为国纲,其意何在?接着申明嬴政是先王依法所立,所指又何在?再申明国政多有荒疏错乱,所指何在?又申明“王年二十二岁加冠带剑”之秦法,并着意列出秦惠王、秦昭王二十二岁加冠亲政的成例,其意何在?上书言事,特加“吁请”二字,其意其指又何在?最后一句,将还政于秦王看作“于国于民之大幸也”,其寓意为何?
如此等等反复揣摩聚议,王族大臣们便先忍不住了。被嫪毐骂为“老不死”的驷车庶长老嬴贲愤而出面奔走,联结王族大臣具名上书,历数历代秦王加冠成例,坚请次年为秦王行加冠大礼!接着便是纲成君蔡泽联结国正监、老廷尉等一班执法大臣具名上书,请以法度检视目下国事,为秦王加冠,以一国政。
偏在此时,一桩亘古未闻的奇事生出,秦国朝野顿时哗然!
正在大涨秋水之时,鱼群竟从大河中溯流而上,黑压压涌入秦川渭水河道,从桃林高地的河口直抵栎阳咸阳连绵不断!河鱼大上的消息顷刻传遍秦中,老秦人人人称奇不已,不及思索便纷纷骑马赶着牛车到渭水两岸,一边在河边支锅起炊大咥,一边用牛车装鱼运回连吃带卖不亦乐乎。一时各色帐篷连绵撑起,大小锅灶炊烟连绵,渭水两岸三百里蔚为奇观!
便在秦人不亦乐乎之时,游学秦国的阴阳家们发出了一片惊呼之声:“呜呼!豕虫之孽,秦为大害也!”一时传开,秦人心惊肉跳,渭水两岸的连绵帐篷炊烟竟哄然散得一干二净。接着更有森森然预言传开:鱼者,阴类也,臣民之象也;秦以水德,鱼上平地,水类失序,秦将有大灾异也!一时言之凿凿,秦国朝野骚动不宁,便纷纷将预兆归结为国政紊乱,渐渐弥漫出一片昂昂呼声:秦王亲政,国归其所!
第十三章 雍城之乱 三、雍也不雍 胡憯莫惩
九年开春,秦王嬴政的车驾终于向雍城进发了。
冬月之时,嬴政接到了太后与假父长信侯同署的特诏:“吾子政当于开春时赴雍,居蕲年宫,择吉冠礼。”虑及亲到丞相府诸多不便,嬴政当即命王绾秘密请来吕不韦商议。吕不韦看了诏书不禁笑道:“嫪毐难亦哉!不得不为也,心有不甘也!”笑罢却又皱起了眉头,指点着寥寥两行大字一阵沉吟,“此诏……悉数事宜一无明示,惟居地明定蕲年宫……王行冠礼,国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庙、太祝三司会商,于太庙卜定月日时,同时拟订全部礼仪程式并一应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随行大臣、仪仗护卫等诸般事宜亦当明确无误。然则,此诏却是一事不涉,实在不明所以,老臣以为当三思而后定。”
“政之所见,倒是不然。”嬴政似觉生硬,说罢歉然一笑。
吕不韦坦然道:“大关节处正要主见,我王但说。”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将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虽则狡黠,本色却是粗蠢愚顽。仲父方才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丝毫无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来加冠,说一声你来便是。其余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诏非思虑不周之破绽,而是嫪毐以为事情该当如此。”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蕲年宫?”
“嫪毐要在蕲年宫杀我。”
“啊!王,王何有此断?”吕不韦惊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诏,蕲年宫三字便钉上了我心!”
吕不韦良久默然。嬴政对嫪毐的论断使他深为惊讶,蓦然之间,他从这个年轻秦王身上看到了一种锋锐无匹的洞察力,虽然时有臆断之嫌,但那发乎常人之不能见的独特判断总是使人心头为之一震!在久经沧海的吕不韦眼里,嫪毐生乱是必然的,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