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一定,王绾竟是好奇心大起,决意要品尝一番这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使命。
窝冬之期,大梁呈现出多年未见的消闲风华。
六国胜秦,老魏国是主力,信陵君是统帅,魏人大觉扬眉吐气。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十开”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实浮华,今冬遇此喜庆更是心劲十足,眼看年节在即便天天上市转悠,买不买物事倒在其次,希图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交换传闻议论奇异。如此一来,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联袂成幕挥汗成雨,直与当年最繁华的临淄大市媲美。国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窝冬是三日一视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视事。官吏们欣欣然之余,日每抖擞精神进出酒肆绿楼,或聚酒痛饮或博戏设赌或听歌赏舞醉拥佳人;一番风流之后便纷纷聚到两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论战或对弈品茶或引见拜会;然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兴致勃勃地议论朝局褒贬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斗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归酣睡直过卓午;一顿不厌精细的美餐老酒之后,便又车马辚辚踏雪而出了。
风花雪月之时,大梁口舌流淌出一个惊人消息:信陵君要称王了!
薛公皱着雪白的双眉叙说了这则神秘传闻,信陵君却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荒诞不经,谁却信他!”薛公却连连摇头:“信陵君莫得掉以轻心,久毁成真,流言杀人者不知几多也!朝局清明固然无事,然目下之魏国,公子以为清明么?”信陵君良久默然,拨着燎炉木炭火喟然一叹:“然则奈何哉!魏无忌能去大喊一声不称王么?”
“君若犹疑,大祸至矣!”毛公一跺竹杖霍然站起。
“卑劣离间,此等雕虫老伎魏王断不会相信。”
“信陵君差矣!”毛公急迫嚷嚷,“老夫旧话重提,为今之计惟六字:清君侧,真称王!非如此魏国无救,君亦无救!君固不念己身,然岂能不念魏国!”
薛公冷冷补上:“非毛公言过其实,老魏国大厦将倾也!”
信陵君连连摇头:“无忌耿耿忠心可昭日月,魏王岂能无察?”
“恕老夫直言。”薛公正色道,“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也!日前老夫已从王城内侍口得知:秦使王绾面见魏王请求结盟。魏王笑问其故。王绾回道,‘秦国所畏者,信陵君也!公子亡在外十年,天下惜之。一朝为将便大败秦军,六国军马皆听其号令,诸侯惟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也!秦国安能不惧?’魏王听罢,良久无言,其后也未召君入宫商谈对秦邦交。信陵君但说,魏王信得你么?”
“卑劣之尤!”信陵君愤然拍案,“知某不知某,何其可笑也!当年齐国佞臣以此中伤田单,平庸的齐襄王半信半疑,被貂勃严词批驳后便不再相信。你说,魏王连齐襄王也不如么?”
“君非差矣,大谬也!”毛公点着竹杖冷冷道,“流言离间之际,当思破间救国之法为上。君怨离间者何益?寄望于他人知我何益?王果知君,岂有君十年亡外也!”
“毕竟魏王已经与我和解,无忌岂能负君?”
“信陵君也!”毛公直是哭笑不得,“身为国家重臣,耿耿忠心远非惟一。事之根本,是君王是否相信你之忠心?君王狐疑,纵有忠心于国何益!于事何益!于人何益!自命忠心谋国,却一任君王被奸佞包围而误国亡国,耿耿忠心能值几钱!”
薛公肃然接道:“信陵君目下军权尚在,若不称王,老夫出一最下之策:发军除却一班佞臣,派遣公忠能事之干员入王城各署,以确保时时有人在君王之前陈明君之忠正,君自领政强国可也!非如此不能救魏,亦无以立身也!若以腐儒之学操国家权柄,因自身忠正而不铲除奸佞,最终必被奸佞流言吞没,其时悔之晚矣!”
毛公苦笑道:“若得如此,老夫也不劝君称王了。”
“二公苦心先行谢过。”信陵君拱手一礼,“然兹事体大,容我进宫与魏王晤面一次,再行决断如何?”
毛公突然大笑一阵:“老夫有眼无珠也!原以为信陵君乃救国救民之大才,谁料只是一个将兵之才尔!君好自为之,老夫告辞也!”笃笃点着竹杖拉起薛公便长笑去了。
信陵君愕然不知所以,思忖良久,终于登上轺车进宫了。信陵君想不到的是,魏王冒雪迎出,殷殷执手百般询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书房品茶,魏王坦然将秦国使节的诸般言语合盘托给了信陵君,还请信陵君权衡决断对秦邦交。信陵君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回府之后立即派出门客去寻访毛公薛公。三日后门客回报说,两公已经离开了大梁,不知到何处游历去了。信陵君心下颇觉不安,却也很快便忘记了此事,毕竟,处置好秦国邦交是目下当务之急。
便在信陵君会见秦使时,王绾请与信陵君密谈和约。有鉴于这是战国邦交常例,信陵君便在书房密室与王绾会商。谁知说得一个时辰,王绾却尽是称颂信陵君功业盖世或绕着不相干的话题絮叨,和约条款竟是只字未提。信陵君明知其意却不阻拦,只冷笑以对,寻思老夫偏要你秦国看看魏国君臣如何破你离间计!
这番密谈之后,便多有神秘人物争相邀王绾酒肆聚饮,海阔天空话题百出,惟独不涉秦魏和约。王绾更是只顾痛饮,醺醺之际便凑近身边人物低声神秘地问得一句:“公子称王,君何贺之?”及至听者惊愕不已反问穷追,王绾便狠狠打自己一个耳光,从此只饮酒不说话。一次,王绾终于酩酊大醉,博戏连输三局,赌金三千悉数堆在了一个“老吏”案前。王绾叫嚷再来。老吏笑云:“无金不赌。然大梁有赌言风习,公若说得一个老朽从未听闻之消息,三千金悉数归公,当可再来博戏也!”满面通红的王绾哈哈大笑:“本使为秦王密使也!足下知道么?”老吏摇头笑云:“是使皆密,谁人不知?算不得也!”王绾忿忿然拍案大嚷:“本使之密你知道?说出来也!”老吏笑云:“公醉也,不说也罢。”“醉?谁醉?没醉!”王绾连连拍案大嚷,又一把拉过老吏将热烘烘喷着酒气的嘴巴压上了老吏耳根,“公子要自立为王,请秦国为援,秦王要十五城为谢,公子只割十城。本使便是来交涉此事!你却知道?知道么?说!”老吏哈哈大笑,连说不知不知,老朽服输,再来博戏便是。神态竟是听风过耳,只管连连赌去。王绾着意再输,却鬼使神差总是赢,三千金竟硬是堆在了自己面前,引得王绾只是叹气。
说也说了,做也做了,王绾心中却实在没底。
神秘人物传来消息,说魏王已经将王绾说辞悉数托给了信陵君,君臣亲密无间地聚谈了一个多时辰。王绾蓦然想起信陵君密谈只听不说的冷笑,分明便是将计就计要看秦国出丑。如此情势,留在大梁岂非等着落入圈套为秦国丢丑?思忖之下,王绾派员兼程回咸阳呈报:周旋无望,请准离魏返秦。旬日之后,却有吕不韦亲笔书简到来,简单得只有两行字:“汝能安居大梁而魏王不杀,足见功效。一任周旋,少安毋躁,来春归秦可也!”显然,丞相是详细向信使询问了他在大梁的诸般细节,评判是“足见功效”,并对他的躁动不悦,要他沉住心气等到来春。上命如此,王绾又能如何?只有在酒肆府邸间继续周旋,时不时将老话问问将老秘密吐吐,在场的显耀官吏们无论是第几次听说,都立刻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一笑,也立刻不再答理王绾而争相慷慨激昂地争论起如何抗秦强魏的话题。王绾顿时郁闷不堪,深感被人戏弄,几乎每次都是悻悻而去,决意只挺到开春之后,届时不管丞相允准与否他都要离开这莫衷一是的鬼地方!
冬雪茫茫,王绾忽然觉得自己滑稽之极。
自嘲的王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年节将尽河冰未开之际,大梁坊间酒肆的口舌长河突然流淌出一则惊人传闻:称王公子将被免将!听着官吏士子们淡淡地笑谈相传,王绾既惊讶又疑惑,几乎无从评判了。惊讶者,若是真事,干城将毁,魏人竟能如此麻木!疑惑者,若是虚假,如何高官显贵市井无赖都是言之凿凿?
未过旬日,终于水落石出——魏王下诏:信陵君年老多病,太子魏增代掌上将军印,虎符收归王室。王绾得闻,惊愕得无以复加,竟是不敢走出驿馆,深怕魏人迁怒于他将他活活当街撕扯!不想正在惊惧之时,便有一班大吏来邀他聚饮。车行街市,无一人指点王绾的黑色秦车。席间痛饮,一班大吏争相表明是自己最先预言了魏国隐患,而今验证了恰恰如此!众人议论相和,窃窃之情尽去,公然弹冠相庆,纷纷祝贺公子生也命厚竟得颐养天年,纷纷喟叹魏国躲得一劫终是天命攸归也!
王绾直觉面对一群怪物,酒席未完便惶惶告辞了。刚刚回到驿馆,快马信使便送来吕不韦密信:国有要事,立即返秦!王绾如逢大赦,立即吩咐连夜整顿车马,又留下一名书吏代向魏王书信辞行,次日天色未明便冒着料峭寒风出了大梁西门。
大梁西达函谷关的官道名为河外大道,堪称当时天下最为闻名的交通轴心。所谓河外大道,便是十丈宽的车马大道沿着大河南岸横贯东西千余里,主干道直抵大梁,分道则东至临淄、北至邯郸、西南分别伸入新郑洛阳;大道两边树木葱茏,十里一亭,旅人歇息酬答极是方便。冬日之时树木萧疏,大河南岸的茫茫芦苇簇拥大道,隔着道边林木恍如帘外长浪,实在蔚为冬日旅途之奇观!
王绾心中有事,任是景观也熟视无睹,只是催着车马辚辚赶路。将过韩国岔道之时,突有一支马队从车队之后飞插前来,为首骑士对轺车上的王绾低喝一声:“有人追杀!使节快走!我等断后!”言未落点,便见道林外茫茫苇草边飞骑纵横刀剑挥舞分明便要上道。王绾不及多想方喊得一声急车,驭手已经将驷马青铜车哗啷啷飞了出去!那支十骑马队便飞也似卡住了上道岔口,身后便有了喊杀声。不消半个时辰,王绾车马已经洛阳地面,也就是秦国三川郡边界。王绾正在思忖要否进入洛阳,便见一队黑衣铁骑风驰电掣般从洛阳道飞来,遥遥一声高喊:“使节尽管回秦!善后有我!”王绾见是秦军接应,心下顿时轻松,扬手一谢便辚辚西去了。然这个追杀谜团,王绾竟一直未能解开。
若干年后,王绾做了秦国丞相,灭魏之后进入大梁视察民治,留心访得信陵君旧日门客,方知当日情形:直到魏王诏书到府,信陵君尚蒙在鼓里。良久愣怔,信陵君哈哈嘎嘎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陀螺疯转,终是昏厥了过去,旬日后方才醒转。其时信陵君门客们义愤不能自已,立即追杀王绾,要给信陵君洗冤,不想却遭秦国黑冰台密骑截杀,终究未能成功。此后门客渐渐散去,信陵君闭门不出,将写就的兵法一片一片的拆开烧了,终日拥着酒桶与几个侍女昏天黑地,没过四年便脱力死了。魏王如释重负,下诏厚葬信陵君。大梁倾城出动,送葬人众绵延数十里哭声震天动地……
第十一章 仲父当国 三、再破成例 吕不韦周旋立储
春气方显,秦王嬴异人却突然病倒了。
吕不韦匆匆赶赴王城寝宫,正遇太医令与两位老太医在外厅低声会商。见吕不韦到来,太医令过来惶惶一躬低声道:“秦王此病少见,诸般症状杂乱,脉象飘忽无定,老朽不敢轻易下药。”吕不韦当即道:“先扶住元气,其余再一一调理。”说罢便进了寝室。
寝室中四只木炭火满荡荡的大燎炉烘烘围着卧榻,两扇大开的窗户却又忽忽灌着冷风,榻前帐帷半掩,嬴异人坐拥着厚厚的丝绵大被,身边却站着两名侍女不断挥扇,景象实在怪异!吕不韦走近榻前一看,见嬴异人面色如火额头渗汗浑身瑟瑟发抖双眼忽开忽阖闪烁不定,心下不禁猛然一沉,肃然一躬低声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异人喘息如同风箱:“文信侯,我,尚能撑持……”
“臣求得一名东海神医,欲为王做救急之术可否?”
“救命,莫问……”
吕不韦疾步走出寝室,片刻带进一个被长大皮裘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来。此人进室摘去皮裘,却是一个面如古铜清奇古远的白发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关闭门窗,撤去燎炉,女子尽皆退下。嬴异人正要阻止,却莫名其妙地颓然靠在大枕上朦胧了过去。老人从腰间一只精致的皮囊中倒出一颗暗红色药丸用开水化入盏中,上前轻轻一拍嬴异人脸颊,嬴异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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