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景监激动得热泪盈眶,匍匐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地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地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日不如一日?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也。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列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老天子疲惫松弛的脸上潸然泪下。
景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生梦死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地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景监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久久地沉默,深深地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也。”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也,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了……”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便心安也。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便可走……”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景监陪着樊余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那片粗重的鼾声和着周显王自己敲起的悠长编钟在王城回荡,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唱着悲凉的挽歌。
“上大夫,到秦国去,秦国需要大才。”景监的声音在宫殿峡谷*鸣。
樊余木然摇头:“将军,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
第四章秦国求贤令(3)
三、求贤令应时而出
秦国的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巨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将购买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魏国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而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他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公子卬只有作罢。当“猗垣”将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进入秋季后,韩国、赵国、楚国、燕国都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竟无暇过问六国分秦。齐国本来就不热衷分秦之战,加之忙于整顿吏治,便明白宣示齐国不再参与攻秦联军。上将军庞涓力主魏国立即单独对秦国发动猛攻。可丞相公子卬强烈反对,说秦国已经在栎阳聚集了全部十万步骑大军,上将军即便战胜,魏国也是元气大伤,他国若乘虚来犯,魏国何以防范?魏王原本犹豫不决,被公子卬一席话说得头上冒汗,终于决定搁置攻秦。上将军庞涓感愤激切,郁郁成疾,竟卧病在榻一月不起。公子卬觉得自己施展才具的时机到了,便向魏惠王提出着手实施迁都大梁的谋划。不想此举正中魏惠王下怀。这个魏王,原本就对享乐人生大有追求,立即和公子卬埋头寝宫,在狐姬的百般照拂下,反复琢磨大梁王城的建造格局和自己寝宫的新奇构想。之后,公子卬自任大梁新都的监造特使,开始了规模浩大的新都建造工程。魏惠王巡视大梁的次数也大大频繁了起来。从此,包括六国分秦在内的其他一切争雄谋划,尽皆泥牛入海,没有了踪影。
洛阳王室的援助真是雪中送炭。最主要的是粮食和青盐,至少支撑了秦*队将近一年的军粮,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粮草饥荒。对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商定,由前军主将车英带领军中工匠逐件核查,可用者则留,不可用者全部重新回炉冶炼,再加入洛阳援助的生铁块,重新打造新兵器。上大夫甘龙带领中大夫杜挚,征调了五千余名工匠,连同所有的军中工匠共一万余人,整整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堆积如山的老铜斧钺、只能车战的笨重矛戟、潮湿变形的桑弓和锈蚀脱落的箭镞改造完毕,打造出清一色的骑兵长剑五万把、远射弩弓三千架、轻便硬弓一万张、箭簇十万枚。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陆续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就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战马两万匹。魏国丞相公子卬也得到“猗垣”送来的阴山良马一万匹和无数的草原宝物,兴奋地和“猗垣”痛饮了整整一夜。
栎阳城大大地忙碌了一阵,到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假冒“薛国巨商猗垣”的景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秘密回到了栎阳城。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隆重地设宴为景监接风。席间,三人说到夏天的危机、魏国的内中*与洛阳王室的衰颓,都是不胜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监敬酒,激情地褒扬了两人化解秦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当场册封景监为内史,职司都城栎阳之民治,兼为长史公孙贾辅助,共掌秦国公室政务。
嬴虔和景监离开政事堂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秦孝公原本想去看看小妹荧玉,听她说说几个月来的秘闻趣事,也看看这个小妹妹磨练得是否精干了一些。可是,当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时,心中一动,回身书房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国府外走去。黑伯早已经做好准备,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宫。
一场好大雪,城中街巷已经是雪陷踝骨了。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墙,黑伯便知道君上要去看望瓮城中的军营工匠。栎阳城中征调的国人工匠已经在一个月前回家了,只留下部分军中工匠改制一批难度很大的精铁兵器。栎阳城不大,西门瓮城更小,进入瓮城的马道也只有一车之宽,里面却驻扎了一千多名工匠。秦孝公刚刚走到马道口,恰遇主管兵器改制的前军主将车英带一队兵士巡视过来。秦孝公详细询问了工匠们的防寒和军食,又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一百多顶军帐,才走出瓮城。远远跟随的黑伯注意到君上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黑伯猛然醒悟,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驼?
秦孝公刚刚走进巷口丈许,却突然停步,贴身一家门口的石柱后。这时,黑伯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黑伯久经沧桑,并不急于跟进,反而守在巷口不动。秦孝公从隐身处闪出,轻身向前滑行,没有半点儿踏雪之声。他来到那家墙下,纵身跃上屋脊,伏身向院中望去,只见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长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长身蹿起,一柄短剑飞向窗内读书之人。窗内读书人的身形未见移动,手中一支大笔微微一摆,传出一声清脆的铜铁交击之声,那支短剑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飞身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出院子。不意秦孝公长身站起,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雪地。秦孝公又伏身原处不动,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刺客。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缓缓站起,开门而出。其人背着灯光立于廊下台阶,秦孝公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一阵大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学派之间,谋杀劫书,岂非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挡驾,教这位朋友去也。”
跌坐雪地狼狈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之中。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屋顶秦孝公像一只黑色大鹰,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作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主人将客人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见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方才被短剑刺破的窗棂布洞透进飕飕寒风,这小小书房也算是温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他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敢请前辈见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岂非佳境?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么?”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微笑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却当做盗贼了。”
老人道:“公子,这是老夫孙女,名唤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奇儿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以一支大笔,便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公子谬奖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当是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也。”
“前辈莫非操道家之学?”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碗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还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却丝毫的不忙不乱。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也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神生之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是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了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然则魏国上将军庞涓,似乎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期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得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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