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却要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甚个道理?”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又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计功名而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说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么?”白起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挥,“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石!”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只低着头嘟哝了一句:“磁锤。听你便是。”
大事一了,魏冄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白起本来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立即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憋得通红。荆梅噗地笑了:“磁锤,看我做甚?”又是轻声一叹,“老父高年亡故,又在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无憾老喜丧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那你?”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时自来找你。”白起有些犹豫:“这荒塬野岭,我担心你。”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去,自个好好保重。”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回咸阳。”荆梅笑了笑,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昭王书房里等候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会商立即开始了。先是年青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激动地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若错过这个良机,教人心痛。如何动手,我却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甭着急,慢慢说,总是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更加上已经思谋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也未必获利,也是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是穷大远,可这燕国却不可小视。姬平乐毅,那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硬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昭王笑道:“母后总是说燕国好。我却看燕国无甚出息,就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便了。白起,你说。”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体已经有了成算,只不过他素来慎谋,寻常时只要有人说话,总是愿意多听,此刻见丞相动问,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在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因了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在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一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我国力军力,为真正的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良将之才。白起难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赞赏,“你便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
但说正事,白起的脸膛就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都是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再立即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
秦昭王目光闪烁道:“十多万大军不算多,还要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么?”显然不放心。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虑,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却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绝有八成胜算。”秦昭王掰着指头沉吟道:“两路?那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这魏楚两国,可是老大国,些许兵力够么?”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略地,却是绰绰有余。”魏冄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如何?”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决断之名义,也断然拍案道:“那便打。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与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紧跟着便是老内侍尖锐的长宣:“右丞相樗里疾晋见——”这也是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已经站起来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说着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齐站起,秦昭王笑着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齐备了。老夫撑持不住了,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他几个的谋划,掂量掂量。”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给老丞相说说了。”
“嗨!”白起如在军中般挺身应命,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道:“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于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嘿嘿,老夫最是烦为人师。”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不过嘛,这个谋划实在是好,大胆出奇,人神难料。”
“好在何处了?”宣太后笑问。
“嘿嘿,江汉河内,魏楚灯下黑。谋划选地之妙,魏楚断难预料也。”樗里疾又飞快地眨巴了一阵三角眼,“然则,此战却有一难……”打住不说了。
魏冄先急了:“谋国为上,老丞相何须吞吞吐吐?”
“这叫甚话?”宣太后有些不悦,“听老丞相说了。”
“嘿嘿,无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这一难,难在为将用兵才智。我军兵少,又分两路,实则一场长途奔袭大战。此等战法,须得为将者大智机变,多方示伪,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则,便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当年司马错最擅此等奇兵奔袭,使秦国的十万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万的威力。老夫虽也知兵,却从来不敢打这等奔袭战。此中之难,非兵家良将,不足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显然,是对长途奔袭战有着切肤之痛。
“你是说,白起不堪大任?”魏冄有些不高兴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眯着细长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说,河外大战是连阵决战,白起之才已经是天下皆知。然则奇兵奔袭,白起却没有阅历。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袭,不收成效不打紧,只要能震慑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了。赵国那个廉颇,还不只是善于御敌于坚城之下,打防守战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是吴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话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闪突然问:“白起以为如何?”
白起听得很是专注,锁着眉头道:“八成胜算。白起不敢以国命戏言。”
“没有被老丞相吓退,有胆气!”宣太后破例激赏一句,又是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不打紧。哪有个从来不打败仗的名将了?”
“嘿嘿,这话在理。”樗里疾笃笃连点,“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谈袭色变乎?”
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个甚跤么?”
白起红着脸笑了:“当年奇袭房陵,原是两路出兵,司马错出汉水,老丞相出武关。楚国在武关外本无重兵,楚军丹阳守将接商人义报,却故布疑兵,老丞相裹足不前。后来田忌率楚兵北上,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军,秦军死伤万余。”
“嘿嘿,那一战,老夫与张仪都栽进去了。”樗里疾的黑脸涨得通红。
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宣太后、秦昭王与魏冄不禁笑了。白起却肃然拱手道:“老丞相虚怀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虽是恭维,老夫却是高兴。秦有白起,国家之福气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哟,老丞相来有事,快说。”樗里疾点点手杖:“事不大,却难为老夫。孟尝君被罢相,冯来做说客,请秦国厚迎孟尝君入秦为相。虽说孟尝君与老夫交厚,嘿嘿,只是冯要学苏代为甘茂游说的老法子,老夫却不以为然。”魏冄便道:“孟尝君罢相,早已得到消息。冯此举,却是没有料到。孟尝君是个天下人物,到秦国做丞相倒也合适。”樗里疾笑了:“嘿嘿,你这个丞相作态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国利害,不是谁人肚量。”魏冄素来明锐快捷厌恶虚妄,此刻大窘,红着脸拱手道:“老丞相谋国至公,说的是正理。”樗里疾喟然一叹:“谋国至公,只有商君当之无愧,老夫却是汗颜。”一说及商君,难免触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插话道:“老丞相,你说冯效法苏代,那便是要借秦国之力使孟尝君复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这样,那便好办。”宣太后笑着,“只说孟尝君在位对秦国好不好?”
魏冄道:“目下齐国强大,秦国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稳住齐国。齐王田地暴烈无常,叫嚣一统天下,若没有孟尝君制约,可能野心膨胀,当真与我一争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国不宜与齐国陷入纠缠。”
“嘿嘿,留下齐国,有人收拾它。”
“我看也是。”秦王一拍掌,“教孟尝君做齐国丞相,目下对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个将计就计了。”
魏冄看着樗里疾笑道:“老丞相,你还能远游么?”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个年青大臣最好了。”
魏冄拍案道:“我看,请泾阳君出使齐国。”
宣太后会心一笑:“好啊,便是泾阳君了。”
第五章冬战河内(3)
三、商旅孙吴秘定策
没有樗里疾消息,冯在商社等得心绪不宁,又担心临淄随时都有出人意料的突变,便匆匆来找商社总事,想听听临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动不息,消息也连绵汇聚,这便是商社得天独厚的灵便处,也是许多周游士子愿意下榻本国商社的原因。冯来到后园总事房,刚到廊下,却猛然一惊,屋中传来清晰话语,一个声音似曾熟悉。
齐国商社不大,却很是富丽幽静,在咸阳的六国商社中算是独一无二。商社不是经商场所,也不是某个商家的私产,而是身在异国的商贾们凑份子建成的公产。这种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国商旅的寓所,实际上最要紧的用处,却是联络本国商旅共谋共议,排解本国商旅间的纠纷,避免进货重复与买卖冲突,对外则尽可能地统一物价,以在秦国大市与他国商人更有力地展开商战争夺。除此之外,商社还有一个隐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国官府禀报所在国的重大谋划与举动。各国官府与商旅,都将这种消息来源称做“义报”。义报永远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开赏赐,义报之人也永远不会公然署名。因了这个缘故,义报有了一个通例:由商社归总拟成密书,由顺路商旅送回。在战国之世,这是各国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会因了这种秘密而限制商旅往来。毕竟,商旅周流财货,哪个国家也不能拒绝商旅。作为商人,则谁也不会因了这是义报而推诿不做。毕竟,国家兴亡是天下大义,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这种种功能,商社在事实上成了一国商人在他国的号令中心,仿佛一个国家长驻他国的民间“斥候营”。唯其如此,弱国穷国小国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国府暗中出一大半钱,商旅们只在名义上分摊些许罢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