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辎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飞进了灞水河谷的密林之中。天将四更时分,三千铁骑从灞水秘密营地开出,凭着左庶长府的特急金令箭,向东北开过渭水,再经下邽北上,两日后进入了洛水河谷的鄜山鄜山,洛水东岸山地,战国秦时为雕阴县,在今陕西中部富县地区。峡谷,悄无声息地埋伏了下来。
芈戎的两千军马大张“迎公子稷回秦”的大旗,一路上辚辚隆隆,完全按照使节常规:卯时上路,午时歇息进食,日暮扎营夜宿,日行六十里,不紧不慢。芈戎与白起商定的方略本来是兼程南下,之所以兵分两路,为的只是掩护嬴稷一路安全返国。即或兼程疾进,因了路途绕远,也必然在嬴稷一路之后,所以没有必要徐徐行进。不料上路三日之后,芈戎却接到魏冄的快马严令——按使节路速行进,不许疾进。芈戎逍遥了起来,走得舒服之极,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这一日兵进鄜山,正是午后时分,芈戎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虽然是蓝田将军,却毕竟不是战场大将,实际打仗的时候极少,每遇险地总是要念叨几句兵书,想想要是当真遇敌该如何处置。这鄜山峡谷地形险要,两山夹峙,中间一条洛水穿过,仅有河东山下一条车道。兵家说法,这叫“间不方轨”——车马想打转都转圜不开。兵书所说的六险之地——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这鄜山峡谷就占了绝涧、天隙两险。
芈戎遥望山口,不禁喃喃念叨:“六险之地,伏奸之所也,必亟去之,勿近也。”念叨之间却又无可奈何。要南下,唯此一条路,此时要退回绕道少说也得半年时光,更不说招人耻笑了。
心念闪动,芈戎拔剑高声下令:“单骑雁队,急速过山!”
秦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阵,闻得一声军令,前军千夫长骤然勒马,长剑指向山口高声喝道:“卷起旌旗!飞骑连环!走马进山!”话音落点,十名斥候骑士当先飞出探路,其余大队骑士毫无停留地沓沓走马,首尾相连地进了山口。一个千人队之后,芈戎带着一个最精锐的百人队前后夹护着那辆青铜轺车,也进入了山口。直至后面一个千人队全部进入山口,前哨斥候与后卫游骑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芈戎不禁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大鼓隆隆滚过峡谷,两岸密林中响起山呼海啸般杀声,一片片红色甲胄在幽暗的峡谷如同闪亮的蟒蛇从两岸高山扑下,杀入正在行进的铁骑之中。中央两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芈戎勃然大怒,举剑大吼:“赵军偷袭,拼死血战!杀——”
两军杀到一处,持久难解难分。芈戎正在惊讶赵军战力之强,一个百夫长飞马冲来急匆匆大叫:“将军,不是赵军,是秦军自家人!有鬼!”芈戎猛然醒悟,跳上轺车下令:“来,跟我喊!新军将士——反叛连坐——罢兵有功——”先是百人高喊,接着两千人齐声高呼,“反叛连坐,罢兵有功”的吼声响彻山谷。
正在此时,一个骑士急匆匆挤到芈戎车前,猛然亮出一面黑玉牌便飞身上车,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喊叫。芈戎大怒:“铁鹰百人队,跟我来!”飞身跳上战马,带着最精锐的铁鹰锐士队呼啸着冲向半山腰。
山腰密林的一座青色岩石上,身披红色斗篷的嬴离正在遥望山坡河谷里的激烈厮杀。他对自己的筹划很是满意:伪装赵军,截杀嬴稷,釜底抽薪。纵然万一不能如愿,暴露的也只是嬴显,只要甘茂等手忙脚乱地查究案情,嬴壮的咸阳奇袭便能一举成功。在出发时,他已经代嬴壮对嬴显明确许诺:截杀成功,嬴显便是秦国左庶长,封侯百里,位极人臣。嬴显哈哈大笑道:“助君之力,全在与兄情谊,与官爵何干!”虽然如此,嬴离对嬴显还是心有疑虑。毕竟,嬴显在秦国的十多年军旅他是太少知情了,信与不信,便看今日了。及至伏兵杀出,搏杀惨烈,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谁知刚刚过得片刻,他便听见了谷中不断的呐喊,立时变得惊疑不定。他飞身跳下岩石,要冲到山腰大旗下责问嬴显,谁知刚刚冲出丈许之遥,一片黑色铁骑竟从山坡树林中神奇地渗透出来,人无呐喊,马无嘶鸣,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嬴离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从林间飞身向青色岩石纵跃。他已经事先看过,那座岩石后是一道悬崖绝壁,若有突变,他便纵身崖下,绝不能生身落入敌手。依嬴离的轻身功夫,若无树木阻挡,一个纵跃便可上崖。偏偏的与马队撞个正着,芈戎眼见一道白影掠起,一声大吼:“活擒此妖,加爵一等!”
这个百人队是白起专门留给芈戎的铁鹰锐士,人人神勇超凡,早已经先于芈戎看见了林间飞掠的白色身影。不待将令,已经有十几人从马上飞身跃起,虽是上坡且一身重甲,却依然在电光石火间抢在了嬴离之前,黑铁塔般钉在了岩石半腰,长剑迎面伸出,齐齐一声大吼:“何方妖人?掷剑受缚!”
这一个回合,嬴离虽则跃上一棵大树,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骤然一声响亮凄绝的呼喊:“芈显!负心贼子也——”飞身而起,空中一片鲜血喷出,一道白色身影挂在了一根横空伸出的巨大枯枝上,面纱被山风揭开,雪白的长发垂在空中,血红的面容迎着夕阳,十分怪诞可怖。
“禀报将军:妖人,咬舌自尽。”百夫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收起尸体,运回咸阳。”芈戎打量着这个怪诞的天残异人,皱着眉头思量,他方才喊的芈显是谁?是嬴显么?嬴显为何成了芈显?
暮色四合,黑红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的黑色车骑依旧从洛水南下,那支红色赵军却径向西南,经频阳频阳,战国秦县,今陕西中部富平县地区。进入关中了。芈戎原想与“赵军”将领秘密会面,问问他究竟何许人也?却被一支泥封竹管挡了回来。那是“赵军”一个斥候飞马拦住他交给他的,打开一看,白绢上是魏冄的一行大字——嬴离尸体交来人,速回咸阳,毋管其余!芈戎二话不说,交出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也不去过问“赵军”行止,整顿军马上路了。
却说嬴显率领“赵军”秘密回到灞水,命令军马安营,带着两名恢复了秦军装束的铁鹰锐士快马西来,一个时辰后进了咸阳城,直接来到左庶长府。府门车马场挤满了各色轺车与骏马,从车身泥土马腿脏污看,许多是远来的王族贵胄。邦国动荡,人心生疑,陇西、北地、雍城、栎阳等王族聚居之地的王族支脉与老世族们,纷纷派来嫡亲子弟打探咸阳朝局的动向,身板硬朗的则亲自出马。到了咸阳,这些王族元老与老世族功臣,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素有声望的左庶长嬴壮,因为他是威名赫赫的嬴虔的嫡系亲子,正宗王族重臣。而丞相甘茂却是楚人,与老臣子们不贴心。甘茂的丞相府倍显冷落。王宫又不许朝臣入宫,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如此一来,左庶长府成为咸阳王城唯一的朝臣行走处,大大地热闹风光起来。
嬴显见状,绕道后门,对当值门吏一阵嘀咕,门吏匆匆进去禀报了。不消片刻,门吏匆匆而来,将嬴显三人领到了后园一座石亭下。
“快说!事体如何?”嬴壮紧张焦躁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禀报王叔:截杀成功,这是人头。”嬴显一挥手,一个锐士捧过一个木匣打开,一颗血淋淋的长发人头赫然在目。
嬴壮喘着粗气一阵打量:“黝黑干瘦!这是嬴稷?”他只见过孩童时的嬴稷,对于已经长到十六岁的嬴稷想象不出,脱口一问。
“禀报王叔:燕国多有兵祸饥荒,嬴稷饱受折磨,燕人呼为‘人干稷’。这是他的随身玉佩。”嬴显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莹莹的玉牌递了过去。
玉佩是时人喜爱的饰物,也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平民士子寻常只是一两块挂在腰间。贵族则将美玉琢成各种形状,成串地佩在胸前或腰间,若有盛大礼仪场合,佩玉的材质良莠与数量多少、做工精细程度,便成为一个人身份的信物。秦风历来粗简,自然不像中原各国如此看重此等虚物,佩玉简单多了。即或贵族公子,也大多只有一两片佩玉,但必有一块是特定的身份标记。秦国王室成员,每人都有一块特定的生身玉佩,正面是苍鹰图像,背面有父母题刻的名讳生辰。此等玉佩非但在王室典籍库有记档,而且有尚坊玉工的特殊标记,是无法伪造的。嬴壮本是王族子弟,自然知道其中奥秘,上手一个反正,见这只玉佩正面是一条虬龙,背面三行刻字“父驷母芈嬴稷戊辰春月”,背面边缘是秦国尚坊玉工的字号“有枳氏琢”,便知确实是嬴稷玉佩无疑,不禁大喜过望道:“好!显侄首功!大秦栋梁!”
“嬴显不敢贪功,自甘领罪,请王叔处罚。”嬴显深深一躬,一阵哽咽。
“这是何意?”嬴壮大是惊讶。
“显护卫不力,离王叔他……阵亡了……”
嬴壮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靠在了亭柱上:“你,说甚来?再,再说一遍?”
“离王叔,阵亡了。”嬴显抢地叩头,号啕大哭。
嬴壮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尸体,尸体何在?”
一个铁甲锐士卸下身上一个长大的白布包袱,默默地放置到亭中石案上退开。嬴壮艰难地挪动到石案前,簌簌打开三层白布,一具蜷缩成一团的白发红颜的纤细躯体森然现在眼前,牙关紧咬,双眼圆睁,狰狞不忍卒睹。
“大哥——”嬴壮一声嘶吼,扑到了嬴离的尸体上昏厥了过去。
嬴显翻身跳起,连忙抱住嬴壮,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片刻之后,嬴壮睁开眼睛,猛然推开嬴显,又抱住嬴离尸体放声痛哭。嬴显肃立一旁,低声道:“王叔毋得悲伤,惊动外人,大是不便。非常时刻,大事要紧。”
终于,嬴壮止住了哭声:“说,他是如何死的?”声音冰冷得可怕。
“离王叔原在山坡密林掌旗号令。芈戎带一队锐士偷袭,包围了离王叔。身边三十名甲士全部战死,离王叔不能脱身,咬舌自尽了……我与将士们在河谷拼杀,得报后冲上山坡已经迟了,虽然杀死了芈戎一个百人队,却教芈戎趁乱逃脱了。”
嬴壮咬牙切齿道:“芈戎,我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转身对着嬴离尸体,轻轻伸手抹下了他的眼帘,“大哥,嬴稷已经死了,你就闭了眼。今夜我便夺宫,三日后以秦王之礼安葬哥哥,使天下皆知,嬴离乃第一人杰也……”说罢泪如泉涌,抱起嬴离尸体走进了树林后的芙蕖池。嬴显怔怔地看着嬴壮的身影去了,不禁沉重地摇头叹息。
暮色降临,一辆黑篷辎车随着车流进了咸阳南门,辎车后是夹杂在人群中的三三两两的布衣壮汉。黑篷辎车直入王宫南街的甘茂丞相府,壮汉们则趁着暮色陆陆续续地从各个侧门进了咸阳宫。与此同时,咸阳令白山的官署却关闭了大门,开在僻静小街的后门却是快马频繁出入,一片紧张气氛。入夜,南门守军骤然增多,南门内六国商人聚居的尚商坊也骤然出现了许多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
将近子夜,灯火阑珊的尚商坊依旧车马如流酒香飘溢,六国商人们的夜生活依旧热气腾腾。坐落在尚商坊边缘的左庶长府却是静谧异常,连大门也关闭了。随着南门箭楼上打响三更的刁斗声,那些游动夜市的布衣壮汉们脚步匆匆地向王宫方向聚拢而来。突然之间,宫门一阵杀声,布衣壮汉们陡然变成了剑气森森的武士,潮水般冲进宫中。
嬴离原本的谋划,是以左庶长拥有的金令箭为凭,使藏匿在府中的封地老军以工匠身份分批进入王宫;在深夜秘密突袭寝宫与秘殿地宫,搜出秦武王尸体;而后立即公诸朝野,以“谋逆弑君”问罪于甘茂一党;再后便以肃逆靖国之功即位称王。只要秦武王尸体一出,甘茂一班实权大臣便难逃“谋杀国君”的大罪。纵是嬴壮军力稍差,愤怒的老秦人也会举国讨贼,仅是咸阳老秦人也会撕碎了这班没有根基的新宠。这里的根本因由是:在国人眼里,秦王虽然负伤,却还健在王位,骤然出现死去已久的秦王尸体,不是谋逆弑君却是甚来?那时,秘不发丧一事甘茂一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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