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动乱平息时,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候,嬴稷母子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追杀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能“刷”地撕开蛇皮将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们母子已经对回到秦国绝望的时日,燕国新君却派人寻觅他们来了。嬴稷记得很清楚,来使是个将军,自报亚卿乐毅。那个乐毅与母亲在洞中说了半日,赶他狩猎回来时,母亲已经答应了随乐毅回蓟城。于是,嬴稷被母亲逼着换上了一件宽大得累赘的布袍,坐着乐毅带来的一辆牛车回到了蓟城。
乐毅将他们母子安顿在王宫后园,住在宫女内侍们的庭院里。年青的燕国新王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下文了。只有那个乐毅总是在月末来探望他们,每次都带来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细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乐毅专门给母亲的。母亲是水乡女子的鱼米口味,几年大饥馑,几乎已经不识白米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乐毅的照拂,母亲渐渐地恢复了,两三年中竟又变得惊人的美丽——婀娜秀美,比深居秦宫时更多了几分别有韵味儿的丰满。每逢乐毅来访,母亲都要亲手烹制乐毅带来的水中鲜物,或是一条大鱼,或是几段莲藕,留他小酌,与他盘桓叙谈。嬴稷不耐听这些絮叨,甚至有些厌烦这个乐毅——既有权力,便当放他母子归秦,方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来纠缠母亲,实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毕竟已经学会了忍耐,也总是应酬两句,便到院中练剑,直等乐毅告辞才回屋吃饭。母亲见他绷着脸,也只是笑笑,从不试图解释给儿子。
在白起突然到来的那个深夜,嬴稷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若非母亲与乐毅熟悉,他们母子的燕山脱身之计便不可能顺利成行,母亲留燕作为人质便更是危险。一路想来,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亲的胆识气量了。擦拭着吴钩,嬴稷想起了燕山狩猎临别的那天晚上。母亲悄悄在他耳边叮嘱:“回到秦国,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为上。”嬴稷霍然起身,举着吴钩对母亲发誓:“若咸阳有变,我立即剖腹自杀!有乐毅在燕,母亲不要回秦,孩儿放心。”母亲低声却又严厉地呵斥他:“小小年纪晓得甚来!不许胡思乱想。记住,只要沉住气,秦国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气,目下还远远不是说话的时候。
与秦国臣子接触,仅仅是白起与魏冄,嬴稷立即感到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与在燕国见到的臣子大不一般。白起虽然年青,但那厚重坚刚的秉性与处置军情危机的超凡胆识,已经像一道闪电使嬴稷目眩神摇了。乐毅也是大将,而且是名将之后,但乐毅给嬴稷的感觉是睿智沉稳,虽然也不乏果断明晰,但决然没有这位年青将军夺人心魄。嬴稷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乐毅就像苍翠的山岳,白起却是一道万仞绝壁。面对如此将军,还需要自己在军事上问来问去么?而掌总运筹的这位大舅父,更是凌厉锋锐,言谈举止无不透出一股笃定的霸气。看来,这位舅父的才干是不用怀疑的。这种人,最好教他全权谋划,运筹独断,等自己熟悉了他的秉性后再相机过问不迟……
突然,庭院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嬴稷仔细倾听,依然专心地擦拭着吴钩。
“魏冄参见新君。”灯光一摇,魏冄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风站在了案前。
“啊,舅公到了,快请入座。”嬴稷恍然站起,放下吴钩一躬。
“国君无礼于人。日后无须如此。”魏冄坦然入座,又一挥手道,“坐了,大事要紧。”
嬴稷也不多说,席地坐在案前道:“舅公请说。”
“第一件,”魏冄直截了当,“你将即位,日后毋得以舅公称我。君是君,臣是臣,莫使魏冄成千夫所指。”嬴稷刚刚应了一句是,魏冄便转了话题,“第二件,你母亲可曾对你说起过嬴显此人?”嬴稷目光一闪,思忖点头道:“说了,是嬴稷同母庶兄。只是我尚未见过。”魏冄手指叩着书案道:“她晓得嬴显在军中为将,没有叮嘱你找他?”嬴稷摇摇头道:“没有。母亲只说,大事悉听秦王遗命。”魏冄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如此说来,嬴显便撞在了刀口上。”嬴稷惊讶道:“舅公此话何意?”魏冄阴沉着脸道:“正是他为虎作伥,领兵助逆。”嬴稷恍然道:“想起来了,母亲给显兄有一信,舅公交给他便了。”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泥封竹管,“母亲也没说写了甚,只说交给他便了。”
魏冄显然有些不悦道:“如此大事,如何等到我来问才想起了?孩童心性!”接过竹管右手拇指一掰,“啪”地剥去了泥封,抽出了一卷白绢。嬴稷阻止已是不及,惊讶道:“剥去泥封,显兄岂不起疑?”魏冄盯着嬴稷道:“非常时刻,不能教妇人之仁坏事!她写得有用,我自会教嬴显相信。否则,不如不送!”说着话低头浏览,一眼瞄过脸上舒展开来,两手已经利落地将白绢卷起塞进了竹管,“好!也许管用。”站起来一拱手道,“我去分派了。你只管放心将息,舅公保你月内即位。”不待嬴稷回答,大步匆匆地去了。
嬴稷愣怔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厅中转悠一圈,毫无睡意,便出了廊下天井,到园中漫步去了。章台依山傍水,所谓宫中园林,实际上除了秦孝公修建的一片玄思苑外,实则石墙圈起来的一大片松林而已。一到夜晚,万籁俱寂中唯闻谷风习习,山林深处间或传来虎啸狼嗥,大是荒凉空旷。嬴稷对这里很是生疏,转悠片刻终觉有些害怕,回到了宫中书房,睡不着便在厅中踱步,不知不觉彷徨到了天亮。
第二章艰危咸阳(4)
四、扑朔迷离起雷霆
甘茂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嬴壮没有动静,魏冄也没有动静,咸阳城一片宁静,静得他心慌。借着视察咸阳民治,甘茂与白山密谈了一阵,白山却是笃定地笑了笑:“有栎阳令,有白起,丞相但放宽心。”显然,白山也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不着急罢了。
甘茂坐不住了。毕竟,自己是接受遗命的主事大臣,又是秦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兼领上将军,秦武王与自己情谊笃厚,临终时对自己即或有所不满,也依然将底定国家的重任交给了自己。除了白起与自己共同受命,魏冄还是自己遴选倚重的,最终,要对朝野说话的还得是自己。一想到这里,甘茂坐不住了,暮色降临时秘密出城渡过酆水,径直来到章台找魏冄。
在松林塬进入章台的入口处,秘密游动步哨拦住了甘茂。甘茂哭笑不得,拿出了秦王金令箭,还是不能放行。甘茂勃然大怒,厉声高喝:“魏冄想反叛王室么?教他出来!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那个带领游动步哨的百夫长听说是甘茂,连忙深深一躬:“公子军法森严,明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入章台,我若违令,立斩不赦。请丞相恕罪,我即刻通报。”甘茂怒火中烧,放开喉咙大喊:“魏冄——你出来——你敢拥兵自重,甘茂第一个不饶你!”百夫长本来正要去通报,见甘茂声色俱厉,又连忙拦挡,怕他与甲士动起刀剑,正在乱哄哄不可开交时,突闻马蹄声疾,一人高声喝道:“立即噤声!违令者斩!”呵斥声落,一领黑斗篷展开,马上骑士黑鹰般从马上飞下,正是魏冄。
“魏冄,嘿嘿,你好威风!”甘茂脸色铁青地冷笑着,“给你个狗胆,杀了甘茂!”
“丞相?如何深夜闯到这里?”魏冄大步拱手,显然惊讶异常,“说好的,有事我自来禀报。”声音冰冷凌厉。
甘茂更是声色俱厉:“你且先说:秦王金令箭,为何进不得你这三尺禁地?”
魏冄冷冷道:“敢问丞相,左庶长府有无金令箭?惠文太后宫有无金令箭?”
“我说了,我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
“丞相久居枢要,善处密事,岂不闻‘大密有约’四字?白龙鱼服,单人匹马,突兀而来,还要长驱直入,若你我颠倒,不知丞相何以处之?”魏冄话锋凌厉非常,毫不相让。
甘茂悻悻默然片刻,低声道:“你过来。事体究竟如何?片言只字皆无,我却如何放心?”
魏冄慨然拱手道:“我快马出来,正是要进咸阳向丞相禀报,谁想丞相如此躁动?”
“好了,是我鲁莽。你且说情势如何?”甘茂不想纠缠,急迫问话。
魏冄拉着甘茂走到一棵大松树背后低声道:“王子嬴稷已经回到章台,单等芈戎兵马一到,便可动手。”
“芈戎何时可到?”
“若无意外,当在今夜天亮之前。”
“好!那明晚便可动手了?”
“正是。”
“白起如何?”甘茂恍然,又是骤然紧张。在他心目中,白起更有实力,更是托底柱石。
见甘茂如此紧张地询问白起,魏冄自然心下明白,一拱手笑道:“丞相毋得担心,白起自是做最要紧的事去了。还要我明说么?”
“你是说,白起到河西抵抗赵军去了?”
“战阵之间,无人取代白起。只要赵军攻势瓦解,谁也休想蹦跶出风浪!”
甘茂松了一口气:“你准备如何动手?”
山风呼啸,魏冄机警地四面看了一番,然后凑在甘茂耳朵边一阵急促低语,末了分开道:“丞相以为如何?”甘茂思忖点头道:“釜底抽薪,很好。但还是不能大意,一定要教白山将军托底,他在军中资望极深。”
“丞相叮嘱,魏冄铭记在心。”
又约定了几件具体事宜,甘茂策马回城了。进得咸阳南门,立即拐进了白山府邸,直到四更天方才出来。
此刻,左庶长府一片紧张忙碌。
暮色时分,嬴壮接到嬴显快马密报:白起率领五万铁骑开赴河西;芈戎率领两千铁骑,从洛水护送嬴稷南下。这两则消息令嬴壮一惊一喜,一时拿捏不定了。白起北上,莫非是甘茂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赵国异动,针锋相对地准备与赵国开战了?嬴离原本与赵国议定,是要对河西发动奇袭战的,如何未开战便走漏了消息?奇袭变成了公开攻防,赵国胜算肯定不大,说不定还会就此罢手。若赵国罢手,嬴壮便只有两途: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孤注一掷。否则,这曳到半坡的战车可如何撒手?芈戎护送嬴稷南来的消息,却使嬴壮怦然心动,朦朦胧胧地觉得上天将一个大好机会送到了面前。忐忑片刻,嬴壮还是来到了后园芙蕖池。
“嬴显不会出错。”一阵沉默,嬴离终于有了第一个评判,“你许他封侯之位,我与他情同手足,他断不会临阵倒戈。”
“既然如此,不能寄厚望于赵国,只有自己动手!”嬴壮激奋不已,一拳砸在石案上。
嬴离思忖片刻悠然一笑道:“壮弟,我须问你一句:交权谢罪,贬黜隐居,此等日子你可过得?”
“哥哥甚话?”嬴壮惊讶地看着那张白纱遮盖的朦胧红颜,“你我兄弟,原本是为振兴嬴氏武运而作此番谋划,太后支持,兄弟同心,便是到地下也可对列祖列宗,何有交权谢罪之说?你若心生退意,我自做了!”
“此事若败,连坐三族,嬴虔一脉将从此消失。”
“王位有天价。不能遂我壮心,何如一刀断头!”
“好!”嬴离的少年嗓音有些嘶哑,“败局想得明白,事情便好做。”
“大哥只说,如何动手?”嬴壮显然着急了。
嬴离冷冷一笑:“教嬴显带三千精锐去洛水,袭杀嬴稷!”
“我派府中五百老军跟随。”
“不用。我随他去。”
“大哥!”嬴壮骤然哽咽了。
嬴离平静得出奇:“记住,封地老军是最后的利器。旬日之内我无消息,便是最后时刻了。”
嬴壮深深一躬:“哥哥保重。”转身大步去了。
中夜时分,一辆篷布辎车在川流不息的商旅车马中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