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欲如何变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安君何其糊涂!变法你领,问我何来?”
“你要变法,如何又是我领?”
“哎呀武安君,子之保驾,苏秦变法!不好么?”子之拍着书案一阵大笑。
苏秦心中怦然一动,正待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兹事体大,苏秦从来没有想过,得从长计议。”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子之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敢请武安君恕罪。”
苏秦很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皱着眉头道:“你说。”
“燕王瘫病期间,武安君不在国中,燕王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务。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为署理,武安君回燕即交还权力。可燕王不答应,说丞相未必再回燕国,硬是宣来一班大臣,教我做了丞相……”子之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对武安君,特来说明,明日你我面见燕王,我即交还丞相印信。”
蓦然之间,苏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国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还回来么?”
“只要子之坚执不受,自然能归还回来。”
苏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苏秦岂是讨官做之辈?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变法,真正使燕国强大,苏秦何须斤斤计较?”
“武安君大义高风,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苏秦前所未有地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却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天亮时终于朦胧睡去,日上半山时却又被老仆唤醒了,说上卿亲自驾车来接他进宫。苏秦只得起来梳洗一番,出来上了子之高车进宫去了。
踏进王宫,苏秦便觉得气氛有异。燕国宫殿虽然窄小陈旧,平日里却也是一片生气。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兴燕国,操持国务一点也不松懈,每日吏员如梭,宫中总是忙忙乱乱的。今日进宫,偌大车马场竟没有停放一辆官员轺车,进得宫门,两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辖王室事务的两三处开着门有吏员身影,其余一概关闭。苏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难道国务也停止了?
子之见苏秦眼神不对,指点着笑道:“我一个忙不过来,也是偷懒,教这些官署都迁到我府上去了。”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将王宫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安君却是迂腐了,无论搬到哪里,只要将事情办好不就完了?”苏秦想赶快见到燕王,也不说话,只是大步向深处走去。
进入第四进,是燕王经常召见朝臣的两座偏殿,过了偏殿是正殿,一过正殿便是燕王书房与典籍库。这些地方苏秦都很熟悉,唯独没有来过后宫。步入书房回廊,一股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苏秦不禁大皱眉头。来到寝宫庭院,药味儿更是浓郁。苏秦抬头一看,庭院池边铺满了草席,席子上晾满了黑糊糊的药渣。药渣席边,好几个太医在蹬着药碾子碾药,呼噜咣当一片,直与制药作坊一般。
子之低声道:“东胡神医的方子:服用汤药之后,药渣碾成粉末吃下。”
苏秦阴沉着脸走进了寝宫,远远便听大木屏外的老内侍高声长宣:“武安君上卿到——”苏秦一怔,听见里面一阵急剧的咳嗽喘息。内侍此时连忙躬身闪开:“燕王召见,武安君上卿请——”
苏秦早就听燕姬说过,燕王宫狭小粗简,唯有寝宫高大宽敞,白日里阳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转过大木屏,眼前却一片幽暗,窗户关闭,帐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四处弥漫,厚厚的帐幔中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不能停止,听得苏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苏秦耳边道:“东胡神医说:不敢见风。”
苏秦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帐幔深深一躬,高声道:“臣苏秦启禀我王:苏秦通晓医道,此乃东胡巫术,摧残性命,百害而无一利。臣请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华夏医药救治。”
帐幔后传出一阵更为急剧的咳嗽喘息声……苏秦对四名侍女断然挥手:“快!撤去帐幔,打开窗户,搬走药渣,立即收拾干净!”
侍女们惊恐地望着子之,没有一个人敢动。苏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这是东胡巫术?还是蓟城人术啊?”子之看看苏秦铁青的脸色,突然大笑:“武安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撤,快!撤了!”
几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动手,拉开围墙大帐,打开全部窗户,又收去卧榻帐幔,搬走屋中所有药渣与不洁之物……片刻之间,寝宫中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苏秦向卧榻一看,却惊讶得钉在了那里——阳光之下,卧榻之人形如鬼魅:一身脏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苍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两个大洞;一头黄发散披在肩,一脸血红的胡须杂乱地虬结伸张着;嘴巴艰难地开合喘息着,口中黑洞洞的看不见一颗白牙。若非亲见,苏秦如何能想到这便是几个月前英挺勃发的燕王?蓦然之间,苏秦心中闪过了齐桓公姜小白爬满蛆虫的尸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地喘着叫着,木呆呆地看着苏秦。
苏秦走到榻前:“臣,苏秦参见燕王……”
燕易王艰难地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细细的两行泪水。苏秦道:“臣请为燕王把脉。”说罢跪坐榻前,拉过燕易王干柴一般的枯手,刚一搭脉,苏秦心中猛然一跳,良久,苏秦站起来肃然一躬:“臣启燕王:医家至德,不讳言误事。燕王脉象,来日无多,须及早安排后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两行细泪,那只枯瘦的右手却艰难地摇动着。苏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首。
苏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
子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命令内侍:“宣召太子进宫。”内侍匆匆去了。
苏秦猛然想起一人:“敢问上卿,栎阳公主为何不在燕王身边?”
“秦人没个好!”子之愤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阳省亲去了。”
苏秦心有疑云,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连番闪烁,只喘息咳嗽着无法说话。一阵默然中,寝宫门廊下的内侍一声长呼:“太子到——”苏秦抬头一看,一个面目疏朗神情却很猥琐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苏秦深深一躬:“臣苏秦,参见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闪出了一丝惊喜:“你便是武安君苏秦?好……”却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对着怪异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礼,默默地钉在了那里。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苏秦,又看了看太子。苏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艰难地拉住了苏秦与太子的手,将太子的手塞进了苏秦的手中,喉头发出一阵含混的叫声与喘息。苏秦高声道:“燕王毋忧,苏秦当竭力辅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将子之的手塞进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声:“我王放心去,子之力保太子称王!”
一阵微弱喘息,燕易王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了无声息地去了。
苏秦三人刚刚跪倒,寝宫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闻内侍一声长呼:“王后驾到——”话音未落,子之霍然起身,长剑已经提在了手里。太子一扯苏秦衣襟,也惊恐地站了起来。苏秦转过身来,一队劲装带剑的黑衣侍女已经环列厅中,将三人连同燕易王的尸榻一起围在了中间,一身甲胄一口弯刀的栎阳公主冷笑着走了过来。
子之冷冷道:“栎阳公主,来燕国何干啊?”
“问得好稀奇。”栎阳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国王后,这里是我的家,将军不知道?”
“你逃国离燕,已经不是王后了。”
栎阳公主微微冷笑道:“子之,可惜你还没做燕王,未免威风得太早。”
“你且看好了,这是燕王废黜王后的黄绢王书!”子之抖开了一方黄绢,“废后令”三个大字与那方鲜红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阵哈哈大笑,栎阳公主手中抖开了一方白绢:“子之看好了,这是燕王手书王命:栎阳公主,永为王后!再看后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废后矫书,是为乱国!看清楚了么?”
“来人!将这矫书秦女拿下问罪!”子之威严地大喝了一声,宫外却没有动静。
栎阳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说话间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弯刀突然架在了正在发愣的子之脖颈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俩骗得了武安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骗不了我这个目无王道的刁钻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辅佐太子称王,你便是燕国功臣。否则,本后的老秦旧部便要联结燕国王族,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试试。”
子之哈哈大笑:“栎阳公主,你只有今日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休怪子之日后无情。”
栎阳公主收了弯刀:“子之,若非顾忌燕国内乱生灵涂炭,杀你比杀狗还容易。我栎阳公主身为王后,若无讨贼实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于子之的无情,栎阳早有领教,随时奉陪。”说罢沉声命令,“燕王遗命:武安君苏秦,拥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国丧大礼;若有不臣之臣,举族杀无赦!”
“臣苏秦谨遵王命!”苏秦一阵轻松。
“子之谨遵王命!”子之也没有片刻犹豫。
次日太子即位,这便是燕王姬哙。姬哙当殿下书:武安君苏秦爵加两级,领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两级,兼领右丞相、上将军辅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苏代任亚卿,辅上卿署政;燕国名士鹿毛寿赐大夫爵,任御书御书,燕国官职,掌王室文书典籍并起草诏书政令等。之职。这些都在朝臣预料之中,原是不足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将十三岁的长子姬平立为太子。即位当天便立太子,这在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可是闻所未闻。当时便有将军市被出来劝阻燕王,说储君事大,须得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平日显得并无主见的新王姬哙,此时却一声不吭,显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苏秦虽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立即站出来支持了燕王,说辞只有十六个字:“早立太子,国脉明晰,传承有序,并无不妥。”子之虽然没有说话,但声望满天下的苏秦一开口,姬哙顿时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听朝臣议论,便宣布了散朝。
苏秦刚刚回到府中,苏代跟脚就到,还没落座就问:“二哥,你如何赞成燕王立太子了?”苏秦沉着脸道:“如何,我不能赞同?”苏代红着脸道:“上卿最烦这个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苏秦顿时不快,盯住了这个聪敏机变的弟弟:“姬平是长子,立太子名正言顺。子之烦姬平,烦的该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苏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实力又有魄力,还有一股锐气,他在燕国掌权有何不好?你说,战国以来有多少家臣废主自立?鲁国、晋国、齐国,三个老大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独独留下这个老燕国,为何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苏秦冷笑道,“苏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连自己也卖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气象。”
“新派气象?”苏秦又气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气象为何物?正经主张一条没有,就有几万铁骑、一片机心、一副狠烈张扬的脾性,这就是新派气象了?”苏秦打住话头,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三弟,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国变法之才,为兄为何不拥戴他?不说像吴起商鞅那般大才,纵有屈原那一股为行新政不惜牺牲的坦荡正气,为兄也认了。可子之有么?没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这叫何来?叫志大才疏。这种人成不了事。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没在燕国。”
苏代固执地摇了摇头:“二哥,你奔波合纵,名重天下,身佩六国相印,到头来却没有立锥之地,不觉得寒心么?子之是没有治国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与二哥联手执掌燕国,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须求全于子之?”
“住口!”苏秦大喝了一声,脸色骤然涨红。
平日里苏秦很是钟爱两个弟弟,在洛阳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苏秦实际上便是两个弟弟的老师,从来都没有对两个弟弟发作过,今日当真是前所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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