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昭雎是场动难,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作壁上观”四个字。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地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谲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门外的山塬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来得早一些,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风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春申君与门客们在山塬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却不时地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车队南来!”一个门客站在山头大喊起来。
绿色平原的深处,一股烟尘卷起,正缓缓地向南移动着。正在这时,一骑骏马从郢都北门飞来,遥遥高喊:“报——武安君书简到——”随着喊声,骏马已风驰电掣般来到面前。春申君接过书简打开一瞄,打马一鞭,向山下飞驰而来。
北方烟尘,正是苏秦的骑队。从蓟城出发时,苏秦免去了全部车队辎重,只带领原先的一百名剽悍骑士,人各快马,兼程南下。荆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马早发半日,前行联络。马队赶到邯郸,平原君已经在郊外等候;赶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经在郊野等候。一声问候,一爵烈酒,苏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马不停蹄地驰驱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与先发两日送信的骑士同日到达。郢都城楼已经遥遥在望,苏秦看见迎面一骑飞来,那熟悉的黄色斗篷随风翻卷,不是春申君却是何人?
“武安君——”
“春申君——”
两人同时飞身下马疾步向前,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安君好洒脱!”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阵大笑。原来苏秦为了疾行快赶,非但亲自骑马,而且是一身红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骑术不高,只好利落点儿了。”苏秦也是一阵大笑。
“噢呀别说,这剑背在身上还当真利落也!苏秦背剑,日后我也学学。”
苏秦笑道:“偷懒你也学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剑士要背剑,急了拔得出来?”
“好,回头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春申君随着话音飞身上马,一磕马肚,箭驰一般飞出。苏秦骑队随后紧跟,片刻间进了郢都北门。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请屈原。屈原这时已经是三闾大夫,军国大政难以参与。但凡大事,春申君却还是与屈原尽量地先行秘密商议,尽量地不张扬。当屈原到来时,苏秦刚刚用冷水冲洗完毕,换了一身轻软的布衣来到正厅。二人见面,四手相握,苏秦说屈原瘦了,屈原说苏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嘘,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饮了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将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变化与张仪入楚的经过说了一遍。
屈原拍案愤激道:“张仪可恨!昭雎可恶!靳尚可耻!郑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国可怜也!”春申君连忙摇摇手,示意屈原不要过分犯忌,又连忙吩咐家老关闭府门,拒绝造访。
苏秦沉默良久,方才问道:“讨回房陵,谁先动议?”
“噢呀,那是我王自家先提,本为搪塞我等,不想张仪竟一口应允了。”
“盟约双方,谁人签押?有秦国王印相印么?”
“噢呀,我听一个老内侍说:张仪只写了名号,说相印王印皆在咸阳,回去补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张?”
“自然是楚国。”屈原又愤愤拍案,“张仪忒煞可恨也!”
苏秦微微一笑道:“看来,事有转机也。”
“有转机么?”春申君大是惊喜,“噢呀,武安君快说!”
苏秦道:“张仪为人洒脱,行事机变细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这般拘泥。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自是秦国当务之急。当此情势,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张仪都会先行答应下来,回头再谋化解之策。以方才几个事实看,秦国根本没想归还房陵。果然有此预谋,张仪自会先有筹划,将秦国义举传扬得天下皆知,更会带着秦王的印鉴王书与丞相大印。据此推断:楚国特使一定是无功而返。两位说说,假若如此,又当如何?”
“噢呀,楚王亲口说的:‘果真受骗,本王自当统帅三军雪耻复仇!’”
屈原惊讶了:“如此说来,这张仪也忒出格!做了丞相,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骗,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岂非奇闻一桩?”
苏秦笑道:“以王道礼法衡之评判,说张仪是欺诈行骗,也不为过。然则以战国机谋算计观之,却是无可指责了。生灭兴亡,无所不用其极,自家昏庸,何怨敌国狡黠?”说罢一声长长的叹息。
“噢呀武安君,你只说,目下如何走这步棋了?”
苏秦略作沉思后道:“先说三步:第一步,我拜会楚王,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组建联军,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来,使楚王不致过分松动;第三步,房陵骗局一旦大白,立即联军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变,只怕也难。”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对手,非苏秦不能对张仪了!”
屈原也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安君便挽救楚国了。”
苏秦笑道:“明日拜会楚王,只我与春申君前去,此中意味,尚请屈兄体谅。”
屈原爽朗大笑,曼声长吟:“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屈子诗才,天下无双也!”苏秦不禁拊掌赞叹。
“噢呀,屈原兄久不开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苏秦又说了燕赵魏韩四国已经开始着手调派大军的情势,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从百年邦交看,中原锁秦的历次盟约,软弱处都在楚齐两国。楚国之变,因由在于地域广阔、内乱频仍,往往自顾不暇。齐国之变,因由在于与秦国相距遥远,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目下看来,六国合纵之薄弱环节,依然是楚齐两国。楚国本是合纵盟主,居于六国合纵之枢要,楚国站在谁边,谁便有了六成胜算。由此观之,楚国齐国,乃是天下纵横的两大主要战场。今次第一局,便是争夺楚国!”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安君,二位该去见楚王了。我去办另一件事。”
“噢呀,说得入辙,到时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安君,进宫。”
“进宫?”苏秦笑了,“这是丑时,算哪家时辰?”
“噢呀走吧,车上再说,否则迟了。”春申君说着拉起苏秦便走。
在四面垂帘的辎车中,春申君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诉说着楚怀王的怪癖。
芈槐是个谜一般的君主。由于楚威王的严厉,芈槐也从军打过仗,也在低层官署当过小吏,还在楚威王离京时做过监国太子。该经过的都经过了,可依然是一个富贵安乐素无定性的纨绔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颟顸得滑稽。就说这起居议事,楚威王历来是鸡鸣三遍即起,批阅公文一个时辰,卯时准定朝会议事。那时候,芈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参与朝会的。可自己做了国王后,竟鬼使神差地大转弯。夜里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来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见便见,若无人求见,便在殿中观赏一个时辰的歌舞,然后立即回到后宫。即位一年,没有一次大朝会。大臣要见楚王,就得猫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个门客叫李园,在宫中做主酒吏,深得楚怀王赞赏,成了随身不离的玩伴儿。每次要见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园打探芈槐的行踪。苏秦要来,春申君更是上心,派了一个心腹门客专门与李园联络,随时报知楚王行踪,否则,想见楚王也见不上。苏秦听得大皱眉头,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儿。
楚怀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观赏一支新近排练成的歌舞,饶有兴致地和着节拍哼唱;却见一领黄衫的春申君匆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散发无冠的红衣人,不禁大皱眉头,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挥挥手教舞女们下去了。
“臣,春申君黄歇参见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宫,不是人市,晓得?”楚怀王斜眼瞄着红衣散发人,一脸阴云。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为称颂的六国丞相、武安君苏秦。”
“啊——”楚怀王长长的惊叹仿佛在吟哦,高低起伏,似乎恍然惊醒一般。随着悠长起伏的惊叹,笑意终于铺满了白胖的脸庞,脚步也移到了苏秦面前,“武安君大名如雷贯耳,先王屡次说要带我见你了。”嘴上说着,眼光却不断上下打量着苏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安君风尘仆仆,刚到郢都一个时辰,沐浴后未及更衣,便来拜见了。”
“噢——”又是一声长长的吟哦惊叹,“武安君如此奋发,芈槐敬佩不已了。来来来,这厢坐了,慢慢说话,上,上茶了——”芈槐本来想喊上酒,一想这是大殿不宜随意摆酒,磕磕绊绊地喊成了上茶,结巴得满脸通红。
“多谢大王礼遇臣下。”苏秦恭敬地拱手作礼,表示他完全理解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芈槐原本不喜欢倨傲名士,如今见赫赫苏秦这般谦恭有礼,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谦谦君子,武安君可人。那个张仪是你师弟?如何忒是气盛?”
“秦国强大,张仪自然气盛。”
“秦国强大么?”芈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秦国不强大么?”苏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芈槐一怔,骤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国啊,是强大,虎狼之国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种虎?何种狼?”苏秦兴致勃勃。
芈槐困惑地摇摇头:“毋晓得,虎狼就是虎狼,不一样么?”
“那是自然。”苏秦悠然笑答,仿佛一个老人在给一个孩童讲说天外奇闻,“是丛林虎,是中山狼。”
“丛林虎?中山狼?好厉害么?”
“当真厉害。”苏秦似乎余悸在心一般,“丛林虎吃人不吐骨头,中山狼能变身骗人,吸干人之骨髓。”
“你,见过?”
“见过。”苏秦点点头,“我只差被中山狼啃开头颅,吸了骨髓。”
“噢——”芈槐脸色发青,“那你还活着?”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就活了下来。”
“啊——”芈槐吟哦着恍然点头,“只要死打,就能活。”
“对对对。”苏秦大为赞赏,“我可不如大王聪明绝顶,这是一个世外高人告诉我的:中山狼能窥透人心,人无死战之心,则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战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芈槐又一次吟哦惊叹,“中山狼,上天派来专吃懦夫了?”
“大王圣明!高人正是如此讲说。”
芈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如何当得,如何当得啊?”舒畅得脸上泛出了红光。
苏秦郑重其事道:“本当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对秦国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苏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饶舌了。”
“武安君大可放心。”芈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继承先王遗志!晓得?要不是他等添乱,本王连张仪见也不见!晓得?”
“晓得晓得。”苏秦连连点头,“臣只待大王派定军马,与秦国决战。”
“那是。”芈槐挺挺胸膛道,“楚国出十万军马!够了?”
“大王气壮山河,苏秦万分敬佩。”苏秦深深地一躬到底。
“还是武安君善解我意,她还说我笨……”芈槐嘟哝一句,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将脸埋在大袖里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出得宫来登上辎车,终于憋不住了,大笑不止道:“噢呀呀武安君啊,这,这便是你等纵横家的说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