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嬴虔变色:“子岸,把剑收回去。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他此刻只是感觉到,有嬴虔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气。有嬴虔挡一挡,他便对每个人的主张都有充分思谋的余地。当然,对子岸那样的主张是不用思谋的。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多想的。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绢帛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子岸放声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地问:“诸位,秦国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么?”他看着唯一没有讲话的景监。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秦孝公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决断建立在臣下主张的基础上,如果臣下阐述充分,他自己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新君即位,要大臣们齐心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除非像昨夜那样的紧急关头必须当机立断,秦孝公宁愿让臣下来断事。这样做,既是他的思谋结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我等听听这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扑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却是落落大方,朗声说道:“景监思谋,目下唯有一计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使六国分秦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国与我秦国不搭界,不会主动当头羊。韩国燕国最弱,也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的。而魏楚赵三国,均有酷爱财色的权臣。尤其魏国,因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我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公孙贾则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唯有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国君和大臣们。
嬴虔霍然站起:“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话说回来,方今天下,哪国不是阴狠歹毒挖墙脚?赵种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庞涓那小子号称名士,为了做丞相,还贿赂魏王的狐姬。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用阴招,我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有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哼哼,大约只有长史知晓。”
公孙贾仿佛没察觉甘龙的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赵三国的权臣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彼等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没有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级将领,景监确实不知道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孙贾所说,又的确是实情。一时间景监愣在厅中,无言以对。
杜挚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周旋,可也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几百金,够么?”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却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案前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一时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厅中道:“诸位,六国利剑已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要灭秦分秦,最为歹毒的就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同时策动西方戎狄叛乱。那时候,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了。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我等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地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却是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今日公孙贾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秦孝公已经转过身来,声音略显喑哑:“嬴渠梁的血,会与老秦人流在一起的。”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就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地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则也好,没有也无伤大局。国府所存五千金,不能动用分毫,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的都是老秦人。他们已经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热血了。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年青君主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起头激昂地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的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的周王室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大臣们被这位年青君主深深震撼。自古以来,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国君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宫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宫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秦国宫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千人。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宫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旅之中,不要宫室供养。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更少不得赏与罚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厅中六位臣子刷地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家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外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唯有五百刀币……”
秦孝公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记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景监:“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第二章国耻昭昭(4)
四、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许寒冷。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作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
秦孝公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暖意已经消退,暮色苍茫的原野弥漫出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青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虽然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到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他心中就像刀割般难过。
那天政事堂廷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方略。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两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景监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摔倒了。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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