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苦修,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揣摩天下风云。每有心得,他都要将列国利害以各种方式拆解组合一遍。渐渐地,他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判断:山东列国必将陷入互相算计攻伐的乱象,秦国必将东出,一一攻破中原战国。面对这种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他当持何种方略应对?长策在胸,自可叱咤风云改变天下格局;若无长策,纵然谋得高官厚禄,也无非是高车驷马的行尸走肉,苏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来,苏秦反复思虑,多方演绎,终于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苏代苏厉的到来,使苏秦猛然醒悟——机会终于来了。
他原先预计,这种乱象至少要酝酿五年。没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已经大乱了。他等的就是这个乱世。天下不乱,列国无亡国危机,力挽狂澜的长策徒然一篇说辞而已,他苏秦也徒然一个狂士而已。秦国固要称霸,然时机不到,说也白说。天下固要整合,然若无人人自危之乱象,说也白说。这就是“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的奥秘。
窥透时机,应时而出。这就是苏秦孜孜三年,所浸润出的大谋境界。
不觉回到草庐,苏秦开始收拾准备。其实,草庐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着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着收拾交代。苏秦所要准备的只有一件事——将那张《天下》绘制在永远不可能丢失的地方。这件事他思谋已久,准备已久,但真做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午后到天亮,整整*个时辰,苏秦才直起腰来,颓然倒在草榻上。
正午时分,马蹄声响,苏代苏厉准时来了。
苏秦拉着两个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
“何时?”苏厉急迫地问。
“还问?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苏代显然成熟了许多。
苏秦点点头,似乎也想不起什么叮嘱的话,面对两个聪慧绝顶的弟弟,任何话都显得多余。见两个弟弟似乎在等他开口,苏秦终于说了句:“好生修习,苏家也许要靠你们了。”
“此言差矣!”苏厉这回倒是老气横秋,“二哥天下第一,岂能英雄气短?”
苏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气。二哥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苏代郑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俩在路口等你。”
“不用操心,一切都会准备好的。”苏厉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还激奋。
苏秦肃然拱手:“多谢三弟四弟。”
“二哥如何恁般作怪?这像弟兄么?”苏厉面红耳赤,先自急了起来。苏代却默默地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秦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当初困顿归来,为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须自立,不可将任何外助看作理所当然,包括骨肉亲情。嫂不为炊,妻不下机,皆因我以家财出游,而于家无益。苏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当计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义求之于人?三弟四弟愿助我一臂之力,为兄自当感谢了。”
苏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看着须发灰白杂乱的哥哥,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位兄长了。苏代却轻轻叹息一声:“二哥,人间情义还是有的。自你独处草庐,大嫂害怕大哥责骂,从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更不用说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这片荒田站几个晚上,却从来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阵沉默,苏秦笑道:“三弟四弟,顾不得许多了,我总归还会回来。”
“成败寻常事,家人总归亲。”苏代喃喃吟诵了一句。
“家人或可亲,成败岂寻常?”苏秦认真地回了一句。
苏厉却先“扑哧”笑了,向苏秦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暮色时分,苏秦对着草庐深深一拜,举起那盏油灯对正了屋顶垂下的长长茅草。刹那之间,火苗腾起,整个茅屋顿时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苏秦一阵大笑,背起一个青布包袱,拿着那根青檀木棒,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黄始终没有叫一声,只是默默地跟着苏秦。
官道路口,苏代苏厉守着一辆单马轺车正在等候。月光下遥见苏秦身影,苏代迎了上来,接过苏秦的包袱与木棒,利落地放到车身暗箱里:“二哥,带了一百金,在这个暗箱。衣服未及准备,遇见大市买了。”
苏秦点点头没有说话,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黄的脖子,良久没有抬头。大黄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舔着苏秦的脸颊,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终于,苏秦站了起来,拍了拍苏代苏厉的肩膀,接过马鞭缰绳跳上了轺车,“啪”的一个响鞭,辚辚去了。
“汪!汪汪!”大黄叫了起来,声音从未有过的喑哑。
将近庄外,苏秦不禁张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树林,却惊讶地停住了车马——月光下的小树林道口,依稀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刹那之间,苏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地,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轺车前,将一个包袱放在了道中,无声地跪了下去,连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飞一般地跑了……
苏秦蒙了。他分明听见了树林中沉重的喘息与呜咽,却钉在车上一般不能动弹。良久,苏秦缓过神来跳下轺车,拿起了道中那个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个鲜红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凉。心中一动,伸手轻抚,湿滑沾手,竟是血书大字!“轰”的一声,苏秦觉得热血上涌,颓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苏秦慢慢站了起来,将包袱放进车厢,对着树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轺车去了。
白色身影出了树林,站在道口久久地伫立着。辚辚车声渐去渐远,树林边响起了幽幽的歌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远送于野我心伤悲
辚辚远去悠悠难归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第六章风云再起(2)
二、奉阳君行诈苏秦
虽是四月初夏,邯郸却还是杨柳新绿,寒意犹存。清晨起来,大雾蒙蒙,宫室湖泊树林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混沌。宽袍大袖的赵肃侯出得寝宫,来到湖边草地,做了几个长身呼吸,开始纵跃蹲伏地操练起来。
“君父,练胡功要穿胡服。”随着年青的声音,一个少年走出了树林。
“雍儿么?”赵肃侯一个跳跃回身,“噫!你这是胡服?好精神!来,我看看。”
少年赵雍穿着一身紧袖短衣,脚下是长腰胡靴,手中一柄弯月胡刀。与赵肃侯的宽袍大袖相比,显得精干利落别有神韵。赵肃侯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守边一年,有长进。”
“君父,胡人比我快捷,大半与这衣着有关。”赵雍兴奋地比划着,“你看,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等一身,至少*件,加上腰带高冠宽袍大袖,里外十几件,累赘多了。我的千人队,现下都是胡服,打了几仗,利落得很。”
“嗯,不错,军中穿穿还行。打仗嘛,就要动若脱兔。”
突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
“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色身影高亢的声音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
“禀报奉阳君了么?”赵肃侯淡淡地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色阴沉地踱着圈子,良久沉默。
“君父,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激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
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阳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国乱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色涨红,几乎要喊起来。
“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党战国时赵国、韩国各有上党郡,后来韩上党归并赵国,治所壶关(今山西壶关以北)。封地二百里,兵强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父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内,断无一人。君父无须担心。”
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
“专诸刺僚,一身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转身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跟着父亲进了晨雾蒙蒙的树林。
当肥义来到奉阳君府邸时,晨雾已经消散,府门外正是车水马龙的当口。
奉阳君乃赵成侯的次子,赵肃侯的胞弟。赵成侯本有三个儿子,长子赵语,次子赵绁,三子赵城。赵成侯对三个儿子都很器重,每有亲出,总由长子留邯郸监国,两个小儿子随军征战。时间一长,次子三子成了军中大将,赵语则时常执掌国政,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赵成侯死后,次子赵绁不服太子赵语,起兵夺权。赵语应对沉稳,联合三弟赵城打败了赵绁,赵绁弃国逃亡到韩国去了。为了报答三弟,赵语将赵城封为奉阳君,封地扩大了两倍。由于赵语不太通晓军事,赵国又多有征战,赵城兼领了上将军。几次胜仗,赵城的威望权势渐渐膨胀了,赵城也渐渐地威风起来了。
秦国夺取了晋阳,赵城领兵救援,却差点儿做了秦军俘虏。赵城恼羞成怒,要起倾国之兵与秦军决战。赵肃侯这回却出奇地固执,坚执不赞同与秦国硬拼。他当着全体大臣,将国君大印捧在手上说:“奉阳君若一意孤行,请收下这传国金印,赵语当即隐退山野。”赵城大为尴尬,硬是给闷了回去。
从此后,奉阳君更是横行国中,不将赵肃侯放在眼里。许多大臣不满奉阳君的专横气焰,纷纷秘密上书,请赵肃侯“杀奉阳君以安赵氏”。赵肃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将丞相权力交给了奉阳君,请奉阳君“开府号令,总摄国政”。
如此一来,赵国几乎成了奉阳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间门庭若市冠带如云,赵城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原先秘密上书的大臣眼看国君孱弱,也就顺势投奔到奉阳君门下,官位纷纷晋升了。只有这个万骑将军肥义落落寡合,该如何便如何,依旧时常找国君禀报军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义也,稀客哟!”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红亮亮的白发老头儿,眯缝着双眼,满脸堆笑地倚着门庭下的石柱,拉长声调惊叹着。
肥义大步走上九级宽大的白玉台阶,淡淡道:“李舍人,肥义要见奉阳君。”
这个李舍人,本是奉阳君的门客家臣,当时一般统称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随奉阳君,很出过一些斡旋朝局的点子,自奉阳君得势,晋升了府邸总管。中原“三晋”魏赵韩同俗,都将总管称为“家老”。近年来,这李家老在邯郸红得发紫,大小官员无不敬畏三分,见面莫不打拱作礼连呼“家老大人”,还要眼疾手快地给门庭一口铜箱里搁点儿金贵物事进去,否则,你便得处处难堪。肥义是赵国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阳君府邸的进门规矩,但却公然直呼“家老大人”为“李舍人”,如何不教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家老气上心头?虽则如此,李家老毕竟老辣,反倒拱手作礼笑道:“将军乃国家干城,自当要务在身。奉阳君正在竹林苑晨练,将军请了。”
肥义二话没说,大袖一甩,径自进府去了。
奉阳君府邸已经由六进扩展为九进,府后还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谓竹林苑,是第三进国政堂东边的一片竹木花草园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还养着一些珍禽异兽。奉阳君久在军旅,晨练原是寻常,肥义自然不去多想,直奔竹林苑而来。晨雾尚未消散,静谧的竹林中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与细长的呻吟……肥义突然觉得异常,立即停住脚步,略微思忖,肥义对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声道:“万骑将军肥义,紧急晋见奉阳君,有军国大事禀报。”
但闻竹林中婆娑阵阵,传来粗重嘶哑的呵斥:“大胆肥义!私窥禁园,可知罪么!”随着话音,薄雾中转出一个须发斑白威猛壮硕的汉子,浑身淌汗,只在腰间裹着一片斑斓虎皮,仿佛一个远古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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